魏征端起陶杯,抿了點茶湯,握杯在手,目視盛志,緩道:“既如此,卿何須再問仆怎么辦?”
“……你我只當元公真的是為賊所害?”
魏征放下了陶杯,取出了一頁紙,給盛志觀看,說道:“敬武,你看看。”
盛志看之,紙上四句七言,是李善道請魏征斧正的那一首詩,說道:“李將軍此詩,你已讓俺看過。”
“你再讀讀。”
盛志接過紙,讀道:“‘十二猛士夜襲城,恍若九霄降天兵。無心魏武二喬嘆,卻思蕭王銅馬征。’玄成,李將軍此詩,稍欠平仄,語近淺白。不能算是好詩,差可亦堪覽也。”
魏征的文辭是一流的,元寶藏辟他為門客后,給了他掌書記一任,公文也好、個人的書信也好,一應都由魏征代筆,——如前所述,上與李密的那道降書,也是魏征寫的。
李善道這首詩的文辭好不好,魏征自是清楚。
他說道:“敬武兄,不談文辭,你只說,這首詩的意思怎樣?”
“前兩句,寫的是夜襲頓丘這件事,‘十二猛士’,誠然豪壯,‘天兵’,李將軍這是自比王師了。‘無心魏武’之句,……玄成,‘二喬嘆’,指的應是魏武攻東吳,敗於赤壁此事?‘蕭王’也者,后漢光武是也。因滅銅馬,得銅馬賊數十萬為用,光武勢力遂成,乃有中興漢室。”
魏征說道:“魏武定都在鄴,光武成於河北。觀李將軍此詩之意,以取頓丘為引,繼述魏武、光武,敬武兄,李將軍今自黎陽北上,其意分明不僅是在我武陽一郡!又,魏武雄才大略,惜乎終未三分一統,李將軍‘無心其嘆’。敬武兄,李將軍之志,由此約略可以知矣。”
盛志又將李善道此詩看了一看,說道:“玄成,李將軍之志,縱如卿言,由此可知,然他如今,只魏公帳下一將軍耳,兵不過萬人,地不過數縣,再有大志,復有何用?”
“人,欲成事,先立志。敬武兄,李將軍緣何‘慨然有英雄之風’?正是因他心存大志啊。”
盛志撓了撓頭,說道:“玄成,你究竟是何意?”
魏征給自己的話做了總結,——盛志是他同鄉,兩人關系很好,講話不必遮遮掩掩,說道:“敬武兄,你說的也對。李將軍目下,兵不過萬人,地不過數縣,只魏公帳下一將耳。將來,李將軍能否成就事業,你我尚不能知。可是,敬武,李將軍有他的大志,你我亦有你我的胸中抱負,為展抱負,至少眼前來說,李將軍不失你我可從附的明主。……元公。”
“元公?”
魏征嘆了口氣,說道:“你我也只能真當他是為賊所害矣。”
數百年間,天下戰亂不已,一個個的政權,興亡接替,在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禍害之余,也造就出了一大批的現實主義者。徐世績是一個,魏征亦一個。
元寶藏是故主不假,可元寶藏已經死了。
李善道盡管才相識不久,但一則,對魏征極其禮重,二則,觀其行事,也是個像樣子的,則在暫時沒有別的更好的“明主”可投的情況下,——比如李密,李密當然是個更好的投奔對象,可元寶藏死了,與李密的線就斷了,只憑魏征孤寒民家的出身,他靠什么自己再去投奔李密?那么,這個時候,暫時仍舊跟著李善道,一邊給他辦事,看看他究竟能不能成就事業,一邊再觀望時機,他若不能,時機到了,再投別主,對魏征而言,也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玄成啊!”
魏征不動聲色地察盛志神情,說道:“怎么?敬武兄,莫不是故主情深,因以為吾言大謬?”
“玄成,你是知俺的,俺平生少服人,最服氣的,就是你!”
魏征說道:“那兄之意?”
“聽你的!只當元公是為賊所害!……玄成,要非你說,俺本就沒懷疑元公是為賊所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