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家盡管對外宣稱,是巨鹿魏氏之后,但實際上,魏征家與巨鹿魏氏沒甚關系。魏征家在館陶,他家根本不是巨鹿魏氏的分支,就是館陶魏氏。——“世重高門,人輕寒族,競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是現今的社會風氣,因此,“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系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女者皆云巨鹿”,“氏女”即魏,在魏氏郡望的影響力上,館陶魏氏遠不如“后魏、北齊貴族諸魏,皆此邑人也”的巨鹿魏氏,故而,魏征家對外,卻與李善道家對外,李善仁自稱是“趙郡李”的后代相同無異,也向來都自言其家是“巨鹿魏氏”之后。
其家本非上等名族,魏征的父祖,倒是一直都有仕宦。
他的曾祖在北魏官至義陽太守、建忠將軍;他的祖父亦仕北魏,官至光州刺史;他的父親出仕北齊,因為去世得早,官做得不大,只官至上黨屯留縣令。魏征小時,他父親就去世了,適又逢上時代激烈的變革,周滅齊、隋代周,他家遂也就至此衰落。
再到魏征這個時候,已經是找不到仕宦的門路,他盡管“落拓有大志”,志向不得展,乃至有段時間,選擇了“詭為道士”,再后來,雖說得到了本郡郡丞元寶藏的攬用,可也只是為元寶藏之一客,掌書記而已,也就是為元寶藏作一些表奏書檄、應對酬答的文案工作。
這樣的家聲、這樣現實的窘狀,又在已年近四旬的歲月相迫下,魏征在沒有更好的選擇時,暫屈身李善道帳下,——至少李善道雖也非出自名族,可李善道而下在李密軍中的地位卻已不低,是六衛十二將軍之一,又打下了黎陽倉,并是翟讓心腹徐世績的親信,那暫時跟著李善道,對魏征來說,亦不是不成,對此,李善道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對于志寧,在聽完他的家世后,李善道就不能理解了。
憑什么,自己既無族望,現亦沒有充足實力,而居然能讓于志寧改變回鄉的決定,轉從於己?
他現在,可是連個“草頭王”都還稱不上,頂多只能算是“草頭王”帳下一將!
這時聽罷了魏征的如實解釋,李善道的疑惑盡消。
他撫摸著短髭,歪著頭,瞅著魏征,笑吟吟地說道:“玄成,你可真是個耿直之士!”
魏征的耿直,李善道認識這么些天來,今天,這番話,算是頭回見到了。
當真是直言不諱,毫無遮掩。
換個人,李善道再有“你別哄我”的話,可能也不會就這么直白地把怎么勸動了于志寧的緣故,就這般半點不加掩飾地稟出。魏征勸動于志寧的那番話,意思很明白,即是:你現在回鄉太危險了,不如你先委屈下自己,跟著李善道干干,如果不合意,機會又有了,你再還鄉。試想之,但凡圓滑些的人,怎敢就這么直白地回答主公的詢問?就不怕主公羞惱大怒?
可魏征,就敢這么說了。
魏征婦人也似的白皙臉上,沒甚惶恐,也沒甚不安,恍若無事地應道:“諂媚曲事,非仆之性。將軍有咨,仆唯直言以稟。”
“玄成,我就喜歡你這個‘直言有稟’!我讀書不多,今卿既已為我長史,往后,我有哪里做得不足,我望卿都能如今日,秉直而言,不加曲飾。”李善道拿起案上提前備下的一面銅鏡,親手交給魏征,說道,“玄成,此鏡贈卿。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欲卿能為我鏡,使我時刻警惕,曉明得失!”
魏征面色微變,顯是被李善道的“以銅為鏡”等語給震動到了,恭敬地捧著鏡子在手,說道:“將軍以此厚望寄仆,仆敢不盡心盡力,盡忠秉直,鞠躬盡瘁!”
主臣兩人,相談投機,敘話多時。
捧著銅鏡,辭出郡府,回到家中后,魏征把銅鏡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案上,肅立其前,端詳了好一會兒。正好盛志聞他從郡府回來了,趕來找他,看到了這一幕。
盛志不知他在作甚,笑道:“玄成,你素不好修飾,怎卻對著鏡子,看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