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記得很清楚,他啟程的日子是正月初六。
天上飄著鵝毛大雪。
爹還病著,娘怕他吹了風,夜里又咳個不停,便不讓他送出門。
不曾想爹從后門溜了出去。
天很陰,雪很大,天地間白茫茫。
他在雪中瞧得清清楚楚,爹躬著背,兩只手伸在袖子里,不停地向他這里勾著頭。
彼時,他和娘正依依道別。
爹怕娘突然轉過身,瞧見他,就時不時的往墻角里躲一躲。
躲了一會,又忍不住再走出來,再踮起腳,勾起頭。
反反復復。
復復反反。
馬車啟動的時候,他看到娘和爹同時朝他揮手,一個站得近些,一個站得遠些。
他淚流滿面。
……
哪曾想十年寒窗等來的,不是金榜提名,而是一生都丟不掉的恥辱。
他唯一愧對的,便是爹娘。
所以,當賀家用一個月五兩銀子的俸祿,請他做教書先生時,他沒有半點猶豫。
五兩銀子呢,存上一年就是六十兩,能給爹買好幾根普通的老參。
只要他再蟄伏三年,再努力三年,就一定能衣錦還鄉。
衣錦還鄉是個好詞,是讀書人一生所求,也是爹在開封府苦苦盼著的。
人活的是一口氣。
他相信只要自己心里的那口氣不泄掉,那爹想活著等他回來的那口氣,也不會泄掉。
他們父子一定能有重逢的一天。
哪曾想,三年蟄伏,三年苦苦等待,等來的依舊是他連考場的門,都沒有進去……
宋平的天徹底塌了。
他想找毛頭問個清楚,為什么要那樣做,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去哪里問?
他想買根繩子上吊自盡,又一想到爹娘還在家中苦苦等他回去,又舍不得死。
他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在一個黑漆漆的夜里,悄無聲息離開賀府,離開京城。
十天后,馬車到了開封府。
他走進家門,滿心羞愧的跪倒在雙親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哭完,他把這三年的經歷,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爹聽完后,急得嘴里噴出一口血,人就倒了下去。
這時,他才發現爹瘦成了一把骨頭,娘也蒼老了許多。
書信里的“爹娘一切安好,我兒勿念”,不過是為了讓他能安心讀書的報喜不報憂。
郎中來了,說用百年的老參吊一吊,還能再吊三個月。
百年的老參很貴,娘為了讓他們父子能活著再見上一回,這三年,已經花完了所有的積蓄,
不僅如此,家里能變賣的,都已經變賣了,連娘手上那只最寶貝的大金手鐲,都沒有留下來。
娘抹了一把眼淚,說既然你們父子已經見上面,就安心讓你爹去吧,這三年,你爹為了等你回來,受的罪夠夠的了。
他不甘心。
他還沒有衣錦還鄉,還沒有讓爹臉上有榮光,還沒讓爹享上一天的清福,爹怎么能像他灰溜溜地離開京城那樣,灰溜溜地死去?
爹要是死了,他這個宋家的罪人,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上?
于是,他發狠說哪怕賣祖田祖宅,也要再吊爹幾個月。
他扔下一句“等著,我去借錢”,便沖出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