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右腿因為受傷的原因,陰天下雨總是疼。東南潮濕,太醫勸他最好不要去。
我父親根本聽不進去,結果幾年后回京,他的腿傷更嚴重了,疼得厲害的時候,連路都走不了。
我看到他的那條腿,一瞬間就想開了。
兵權交出去,就交出去,那仗誰愛打,誰打去,還省得我為父親牽腸掛肚了呢。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勸我想開,其實,他自己根本沒有想開。”
陳漠北的目光垂落在地上。
“頭幾年,他在朝中的朋友,軍營里的那些部下,常常會來找他喝酒,再加上他掩飾得好,我沒有察覺。
后來,他身上的各種舊傷開始發作,太醫不讓他喝酒,家中來的人一下子少了,他便以最快的速度,衰老下來。
那年初冬,四九城下了第一場雪。
雪很大,像鵝毛一般。
父親的腿不能久站,便坐在搖椅上,命人把門和窗戶都打開,說要賞雪景。
賞著賞著,他便睡著了。
我怕他著涼,就把火盆給他去挪過來,在邊上守著。
他睡了一盞茶的時間,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突然說:右青啊,扶我起來,這個天我得去營里走一遭。
他說完,又閉著眼睛睡了。
我在一旁卻聽得心如刀割。
女人們常說,這世間男人薄情,只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要我說啊……”
陳漠北的聲音,突然寒砌如骨:“再薄情,能薄情得過天家?”
許盡歡突然覺得口舌發干,竟半個字都應對不上來。
“我父親人生中的最后幾年,是在病痛中度過的,我就侍奉在床前,寸步不離。”
陳漠北眉眼依舊凌厲,只眼神中透著一股和他年紀不相符的沉沉死氣。
“許盡歡,你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是從哪里開始的嗎?”
許盡歡搖搖頭。
“從這里。”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這里老了,五臟六腑也就跟著老了,眼睛里沒了神采。
父親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躺椅里曬太陽。
他的話,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一天都不開口。
我問父親,在想什么?
他笑笑,說什么都不想。
他在撒謊,他想三千營,想那幫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想醉臥沙場君莫笑,也想年輕的時候。
而現在,他就像一棵老去的樹,今天落幾片葉子,明天掉幾根枯枝,枝枝丫丫都掉光了,他這一生也就走完了。”
說到這里,陳漠北的聲音反而平靜了下來。
“父親生命的最后兩年,都只能在床上度過,他舊傷太多,尤其是兩條腿,根本沒有辦法走路。
天好了,我就把他背在身上,帶他去園子里走走。
我父親原來長得又高又壯,病了幾年后,整個人縮得厲害,也瘦得厲害,背在身上,一點分量也沒有。
許盡歡,你能相信嗎,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膽戰心驚的人,到生命的最后,會變得那樣的虛弱無力。
他甚至不能吃飯,不能自己如廁。
身上痛的時候,他就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兩只瘦骨嶙峋的手,自己抱著自己。
可那雙手,分明在幾年前,還拿著刀上陣殺敵。”
陳漠北眼中的淚,終于緩緩流下來。
“景平七年,父親去世,那年他剛滿四十七歲,我大婚沖喜,都沒能讓他多活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