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隆…刀割似的夜風卷著鬼霧灌進軍帳,篝火堆里燒的是折斷的箭桿,鐵盔倒掛在火上煮著渾濁的湯…一把干枯的草根混著半張鞣革,沸水里浮著幾顆不知什么果子的干殼。
鞣革在滾湯里翻起咕嘟聲響,卻掩不住篝火附近此起彼伏的腸鳴,有少年兵卒穿著極不合身的大號盔甲,稚嫩的面龐爬滿愁容地看著盔鍋里滾沸的湯,“糧斷了…兵器也折了…這可咋守啊…”
旁邊獨臂的老卒用豁口的陶碗舀湯,腕骨凸起處被鬼物咬的血肉模糊,他卻把碗遞到少年兵卒面前,“喝!老子當年帶著兄弟們殺進北邙山里七天六夜連樹根子都刨出來啃過,這算個球!”
少年捧著碗發抖,陶片劃破了嘴角也渾然不覺,“馬叔…擊退鬼潮…就能吃到我娘包的槐花餅么…”
話音未落,角落里傳來兩聲壓抑的啜泣,糧車殘架后面,有斷了條腿的兵卒從懷里掏出半塊干硬的麥餅,把它掰給旁邊更小的娃娃兵,“莫哭…守到開春就能出城去挖薊絮草的根芽吃了……”
有盔甲摩擦的聲音由遠及近,疤臉隊長掀開帳簾子進來帶著血腥氣,“都他娘省點力氣,北面又來幾只…咳咳咳咳!”
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他的盔甲下滲出黑血,周圍的人紛紛投去詢問,他卻擺手說道,“被老子宰了…但我擔心那是一股斥候,今晚都打起點精神來!”
疤臉隊長靠著幾根斷戟坐下,盔甲底下還在不斷滲出血來,暗罵了一句粗口,他從袍邊上扯下來一塊布料,沾著滲出來的血用手指在上面亂劃,粗糙的麻布吸飽血后暈成一團,“日他先人!”
他罵咧咧戳醒了旁邊兩眼蒙著血布條的瞎子,“文書!老子要寫‘死后把撫恤金埋在我家棗樹下’,這‘棗’字咋個寫?”
瞎子摸索著解開發髻,抽出一支狼毫筆,筆桿上纏著一截褪色的紅繩…
有人端過來一張木桌和半塊硯臺,用箭鏃搗碎干硬的墨塊,疤臉立刻把手臂伸了過去,點點黑血滴進硯臺,“拿老子的血兌!稠得很!”
瞎子把袍邊布角在木桌上鋪平,指尖摩挲著布紋像是在水手辨別經緯走向,旋即蘸了血墨落筆,那字跡竟比睜眼時更遒勁些。
疤臉看著上面銀鉤鐵畫出來的尾句‘莫憂堂前樹,春來發新枝’,喉結滾動著笑罵出來一句,“狗日的…寫得比城隍廟的對聯還排場!你在我這當個文書還真他娘屈才!”
霎時間,滿帳布帛撕裂聲,將士們紛紛攥著染血的布片涌上來,口中無不喊著‘幫我寫’……
瞎子蒙著眼睛的布條滲出兩團猩紅,他坐姿端正蘸血落墨筆走龍蛇,將一句句肺腑的話語記下……
“芳娘莫等,若改嫁,勿要再選當兵的,刀頭舔血終無善終……”
“告訴阿娣,爹爹不是被狼叼走了,灶后頭第三塊磚底下有只胭脂匣,那是你娘留下的,原是想看你抹紅臉蛋出嫁……”
“拾我骨者,葬我山坡,面朝大雁南飛處,清明寒食,煩哪位兄弟撒把黍米,就當喂那永遠到不了故鄉的餓魂……”
“娘啊,孩兒不孝,兒在軍中燒鍋七載,煮過七百二十斤黃粱米,卻未給病榻老母煮過一碗熱粥……”
“家里早死絕了,北邙關就是老子的家,撿到老子尸骨的兄弟勞煩幫忙墳頭插把新刀,下輩子還跟弟兄伙一起殺鬼……”
“……”
一條條血字絕書如同朱砂符箓,懸滿帳頂等字跡干。
疤臉隊長突然奪過了瞎子手中的狼毫,以剩下的血硯在帳上揮毫。
“此夜過后,再無我輩!”
“唯愿春風,終度北邙!”
字跡潦草歪扭如同狗爬,還帶著幾個錯別字,卻無人取笑,其他人陸續奪過那支狼毫,或者干脆一把用手抓著就在軍帳上涂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