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搖頭:“承春是天之驕女。覆滅西夏后,駙馬都尉、麟嘉衛將軍不配其身份。朕已隨賜婚詔書送去鎮南侯之封賞,食邑三千,與一字侯等同,囊括兩浙、江淮兩路,如此方為相襯。”
楊文和聞言,瞳孔驟縮,旋即笑道:“聽聞宸妃之子尚未封王,不如臣明日為其請封,蜀王如何?蜀地遠離朝堂,糧產豐饒,實乃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皇帝沉默,而后忽笑:“不急不急。他剛歸家,尚無威望,貿然封王難以服眾。”
楊文和鄭重點頭,道:“官家所言極是。行章此次征戰亦未立大功,食邑三千委實過多,且皆為江南富庶之地,少年驟得權勢富貴,恐非善事。若陛下執意賞賜,臣提議封個安樂侯即可,依朝章,食邑一千虛封便好。如此也可與承春留于長安伴駕。”
“哈哈哈!此事不急,待楊炯歸來再議!”皇帝淺抿酒液,目中波瀾不驚。
楊文和也隨之點頭輕笑,可心底卻如翻江倒海般思緒紛涌。皇帝這般安排,分明是想驅使行章成為與江南世家拼斗的利刃。
依大華封賞之規,所謂的食邑大多是虛有其名的封賜,一般最多也就食邑一千戶罷了。就拿他楊文和來說,身為梁國公,名義上雖有著食邑一萬戶的榮耀,然而實際的食邑遠在江寧府,真正能獲取到的收益,也僅僅只有三千戶左右。
這些事務平日里皆由陸萱操持打理,可即便如此,所收租稅也是少得可憐,很多時候不過是勉強維持,甚至有些時候為了避免麻煩,干脆就免收了。
這一切皆因食邑一旦被封在那繁華富庶之地,可絕非是什么值得慶幸的恩寵,簡直就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要知道,那些地方的豪紳與官員們都已苦心經營了多年,如今突然有人宣稱此地是自己的食邑,那他們的商鋪、生意、產業、祖墳、祠堂等等,又該如何去折算成現錢來收取租稅呢?該定個什么樣的價格才合適呢?倘若去向當地官府索要這些食邑的稅收,他們必定會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來應對,到時候必然會陷入無窮無盡的麻煩與紛爭之中。
故而大華開國后,諸多國公食邑皆為虛封,實封者不是無主荒地,便是無用荒山,不過是身份象征罷了。
如今皇帝想實封楊炯食邑三千,且皆為繁華城鎮。這是蓄意激化楊炯與地方世家的矛盾。楊炯若受了鎮南侯之封,赴封地就封,全然為皇帝驅策與世家拼死,看似恩寵,實則步步陷阱。
若言不收稅,權當無此食邑,以求相安無事,亦不可行。凡實封的侯爺皆需赴封地就封,代皇帝治理封地,且定期上繳足額稅錢,稅錢額度多寡全憑皇帝心意。
這上下兩頭堵的手段,是想把楊炯架在火上烤呀。
楊文和怎會坐視自己兒子遭此算計,遂提議封二狗為蜀王,意思不言而喻,皇帝若想遣楊炯赴江南與世家相爭,我便送二狗至蜀地困守,且看誰更急切。
皇帝顯然明白了楊文和的意思,便將此事暫且擱置。
經此一番交鋒,二人再無言語。楊文和偶動幾箸,皇帝卻始終未動菜肴,只是默默飲酒。
轉瞬日暮西垂,寒風乍起。
楊文和起身,拱手道:“官家,天色已晚,臣不便再擾。”
皇帝沉默,凝視楊文和良久不語。
楊文和長嘆一聲,自袖中取出精致木盒,開啟后內有一雙精致松木筷。楊文和將筷子置于皇帝身前,低聲道:“祝生,逸膳。”
言罷,拱手辭行。
皇帝瞳孔一縮,繼而悲戚一笑,劇咳數聲,起身遙望遠山殘陽,久久無言。陽光拉長其身影,一國之君,此刻身形佝僂,孤寂落寞之意盡顯。
“國有兇,孤。先卿之思,以勖寡人。”
言畢,將楊文和所贈松木筷置于旁側空碗之上,斟酒一杯,酹灑于地,緩步離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