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身旁模樣稚嫩的崔鈺,心想:原來兄長不僅僅是一種年紀,更是一種責任。
罷了罷了。
大哥、父母、祖母都認了,多一位‘兄長’又有何妨。
因此崔峴認真開口:“阿兄。”
崔鈺聞言眼睛里浮現出希冀:“是不是后悔了?阿弟,你今日那番話,打動了祖母。你聽兄長的,你現在去跟祖母說,說你不去裴家了,你想去讀書開蒙。你信我,祖母一定會同意的。”
不得不說,崔鈺人雖年紀小,但很通透。
說話的同時,他急切的拉著崔峴,就要往外走。
但,崔峴沒動。
崔鈺回過頭,用近乎乞求的語氣說道:“阿弟,算兄長求你!我一想到自己要……要用‘賣掉’你的錢去讀書,我心里就難受。”
他才九歲。
放在現代社會,還是懵懂頑童,父母手心里的寶貝疙瘩。
但生在封建古代農家,寒門清貧,早早被生活逼迫著,學會妥協退讓,扛起兄長的責任,懂事到讓人心酸。
“我已經決定好了,去裴家。阿兄,這書,得你去讀。你我兄弟血脈相連,如同你不忍我去做仆從一樣,我也同樣不忍你去。但終究是要有個人去的,對不對?”
崔峴笑著伸出拳頭:“自家兄弟,不多說膩歪虛話。來,我們碰一碰拳,做個兄弟約定。”
“不管我爹,你爹來日是否能中榜,但你我都須從現在起各自努力,兄弟齊心,來日頂峰相見,光耀崔氏一族門楣。”
崔鈺不停搖頭,拒絕出拳。
崔峴曾經在心里給崔鈺這樣一句評價:小小年紀,便有君子風范。
而君子,可欺之以方。
因此崔峴佯裝難受,繼續說道:“我雖決定去裴家做書童,但心里也忐忑難受,這個時候,本該兄長來安慰我,為何還要我來安慰你呢?你去讀書一事,既已成定局,阿兄難道連同我做個兄弟約定都不肯?”
果然,聽完這話,崔鈺紅著眼妥協了。
他顫抖著伸出手,兩個稚嫩的拳頭用力抵在一起。
“……好,兄長答應你。我們兄弟,各自努力,來日頂峰相見,共同光耀崔氏一族門楣。”
陋室清貧,寒門窮困。
兩個小小少年彼此對視,拳拳相撞。
無聲,卻有著無窮的力量。
第二天,崔鈺是哭著離家的。
崔伯山帶著準備好的束脩,陪兒子去縣城顧夫子的私塾開蒙。
同樣來開蒙的,還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
老夫子將他們引入學堂,各自落座,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卷書。
夫子說,書很珍貴,可以小心翻閱,看不懂沒關系,以后就懂了。
夫子還說,這是人生的第一堂課,不著急識字,先各自想一想,究竟為什么讀書。
其余的孩子或懵懂、或茫然,或擠眉弄眼開小差。
唯有崔鈺坐在學堂里,先擦干凈眼淚,又將手掌放在衣衫上,反復擦拭。
夫子有句話說錯了。
這是他人生的第二堂課。
第一堂課,崔鈺已經上過了,那堂課的內容殘酷到令他絕望:犧牲掉阿弟,他才能坐在這里讀書上課。
所以,從今以后,別人可以玩鬧、可以走神、可以懈怠學問。
但唯獨他崔鈺不可以。
反復擦干凈手的過程里,崔鈺心想:為什么讀書呢?
為了不犧牲阿弟,為了光耀崔家門楣,為了不再做泥巴腿子。
為了……為了所有泥巴腿子都能讀上書,并且不必犧牲自家阿弟、阿妹。
書卷很大,大到數以千年來、數以萬萬人讀了書,越讀越覺得自己渺小。
書卷很小,小到它分明無窮浩瀚,卻連個未開蒙稚童的心愿都無法實現。
崔鈺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立下的,是一個何等恢宏壯闊的愿景。
他的眼里只有桌上那卷書。
晨光熹微,傾灑進學堂。
被粗苧麻布衣裳磨蹭到通紅、卻干凈的手,小心翼翼翻開桌面上的書卷。
是曰:開卷有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