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交出郎中令的印綬之后,便離開了章臺宮。
殿內重新恢復了近乎凝滯的寂靜,唯有燭火跳躍,在堆積如山的簡牘文書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趙凌的目光并未收回,仿佛穿透了緊閉的宮門,他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御案,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片刻后,那敲擊聲戛然而止。
“宣徹武侯王賁,即刻入宮覲見。”趙凌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
侍立在陰影處的內侍無聲領命,迅速退下。
趙凌重新拿起朱筆,卻并未蘸墨,只是凝視著筆尖,思緒翻涌。
徹武侯王賁可是他的親舅舅!
圍困咸陽、兵臨城下那日,這位舅舅在局勢尚未分明的情況之下依舊帶兵力挺他,立下了無可爭議的從龍首功!
這份血脈相連的親情與在關鍵時刻鼎力相助的恩義,趙凌從未忘卻。
然而,當上皇帝之后,他不得不考慮更多。
王家,一門兩侯,位極人臣!更有皇太后出自王家,母儀天下。
外戚之勢,已然煊赫至極!
這半年來,趙凌刻意未將最核心的權柄交予王家,甚至讓王賁這位戰功赫赫的猛將交出了兵權,未嘗沒有一絲平衡與壓制的帝王心術在其中。
他需要觀察,需要確認。
然而王家所展現出的姿態,堪稱明哲保身的典范。
王翦早已功成身退,悠游林泉,不問世事,更是力挺趙凌,勸諫皇太后。
王賁交出兵符后,竟真如閑云野鶴,不是去尚學宮給那些年輕的士子們講講兵法韜略,便是尋一處清幽水畔,執竿垂釣,怡然自得。那份放下屠刀、甘于平淡的從容,絕非作偽。
這姿態,還不夠明顯嗎?他們已然在用行動向新帝表明:王家無意攬權,更無恃寵而驕之心,所求不過家族安寧,子孫綿長。
趙凌放下朱筆,心中那最后一絲因外戚而起的顧慮,也隨之消散。
他并非刻薄寡恩之君,豈能因王家功勞太大、血緣太親,便去刻意打壓?
豈不寒了功臣之心,冷了血脈之情?
俗語有云:最香不過龍肉,最親不過娘舅!
這份骨肉親情,在冰冷的權力場中,顯得尤為珍貴。
讓舅舅“歇息”了半年,既是觀察,也是保護。
如今塵埃漸定,是時候讓這位定鼎江山的功臣,重新肩負起應有的重任了。
還有什么位置,比掌控皇宮禁衛,這座帝國心臟的最后屏障更能體現絕對的信任?
唯有將這把守護身家性命的利劍,交到血脈至親,且深諳進退之道,忠誠無可置疑的王賁手中,才是真正的萬全之策!
不多時,殿外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宮門開啟,一道身影步入殿中。
來人并未身著甲胄,而是一襲深沉的玄色常服,腰間束著玉帶,雖無鋒芒畢露的殺伐之氣,但步履間自帶一股久經沙場沉淀下的沉穩如山的氣度,正是徹武侯王賁。
他行至御階之下,拱手躬身,聲音洪亮而恭謹:“臣王賁,拜見陛下!陛下萬年!”
趙凌并未端坐受禮。
他立刻從御座上起身,快步走下丹陛,親自伸手扶住了王賁欲拜下的手臂,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舅舅快快請起!此處并無外人,何須如此多禮?”
這一聲“舅舅”,喚得自然親熱,瞬間將君臣的距離拉近至血脈親情。
王賁順勢起身,臉上也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但眼中依舊保持著臣子的恭謹:“陛下深夜召見,可是有要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