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豪邁且有詩意的地方,就算酒再差,按規矩也要贊一聲好酒的。
“一點也不好,這酒帶了酸味,定是掌柜的往里摻了水,”蘇軾幽幽地道:“我頂你個肺,呢個奸商……”
“子安勿怪,老夫貶謫嶺南惠州多年,當地口音已難改了。”
趙孝騫:“…………”
今晚無語好幾次了,大哥你要不要這么反差?
你是詩人耶,而且是豪放派詩人,這個時候不吟誦幾句經典詞作,讓今晚的飲酒成為一段千古佳話,反而嫌棄酒里摻了水……
“子瞻先生今晚心情不佳?”趙孝騫問道。
早在王府門口他就看出來了,蘇軾今夜瘋瘋癲癲的舉動,說是醉酒也罷,說是心情不好的宣泄也罷,這也是趙孝騫能忍他到現在的原因,換了別人在他面前瘋瘋癲癲,下場都不敢想。
蘇軾扭頭看著他,咧嘴一笑:“子安看出來了?”
趙孝騫嘆道:“子瞻先生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你這樣的人,心情一輩子都很難好起來。”
蘇軾大笑:“果然是知己,交到你這位忘年朋友,老夫之幸也!”
隨即蘇軾突然道:“子安,老夫死期是否至矣?”
趙孝騫大吃一驚:“子瞻先生何出此言?”
蘇軾自嘲地一笑:“朝廷召老夫回京,這些日子老夫呼朋喚友,與舊黨官員頻頻飲宴聚會,席間痛罵當政,針砭時弊,章惇焉能容我?”
“子瞻先生既然知道,為何還……”
“為何還要與舊黨官員來往,為何還要痛罵當政?”蘇軾笑了,隨即苦澀一嘆,眼神里已失去了光芒:“因為老夫累了。”
“熙寧四年,老夫上疏諫議新法弊病,王安石憤而指斥,老夫自請出京,直至今日,已有二十余年矣。”
“這二十余年里,老夫不斷被貶謫,后來身陷烏臺詩案,元祐元年,朝廷重新起復司馬光,廢新而復舊,老夫被召還回京,任中書舍人,知制誥。”
“老夫天真地以為朝廷廢除了新法,天下終于安定,然而再看看舊黨所為,為了打擊新黨不擇手段,官員更是貪腐成風,魚肉百姓,新黨舊黨,卻如一丘之貉,朝堂仍舊烏煙瘴氣。”
“老夫憤而上疏,遂被舊黨打壓,呵!新黨容不下我,舊黨也容不下我,我這一生確是不合時宜,于是只能再次請調出京,接下來便是無休無止的被貶謫,地方越貶越偏遠,日子越過越清貧……”
蘇軾眼中已含淚,嘆道:“老夫只想有個穩定清平的朝局,安安靜靜當官,為官家為天下蒼生做點實事,為何竟被天下所不容,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這次被召回京,不出意外,朝廷仍會將我貶謫到更偏遠的地方。子安,老夫實在已累極了,我今年已六十許,花甲之年,時日無多,這次再被貶,無非是個客死他鄉的下場。”
“既如此,不如自尋死路,求個轟轟烈烈的死法吧,此生被功名所誤,若死于功名之下,不亦快哉!”
趙孝騫終于理解了蘇軾的做法。
最近蘇軾的高調飲宴聚會,其實是他主動自求死路。
他對朝廷已徹底心灰意冷,這些年不斷被貶謫,被排擠打壓,當年的熱血與理想,已在他的靈魂中死去,剩下這具殘軀,早死晚死有何區別?
與其如秋葉般靜美地死去,不如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死前留給世人一個閃亮的瞬間。
趙孝騫理解蘇軾,將心比心,如果他是蘇軾,恐怕也會選擇這樣的結局。
蘇軾沒有醉,他只是心死了。
半生風光,半生艱困,一個明明才華橫溢,胸懷大志的人,一身才學未能報國惠民,卻身陷內斗與排擠,一輩子像野狗一樣被人趕來趕去。
心高氣傲如蘇軾者,已強忍了半生,接下來的余生,他已無法再忍了。
拎起酒壇,蘇軾搖晃著站起身,看著面前汴河上倒映的明月,蘇軾忽然大聲吟誦。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哈哈!”
吟畢,蘇軾仰頭狂飲,眼淚順著腮邊流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