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不難,我最記得的是小年夜那天,因為燕燕那段時間生病了,以前我娘在的時候,每年小年都特別隆重,做了許多好吃的,但是那年連廚子都湊不齊了,我就想著打發柳吉上街去買點點心盒子,我問燕燕要吃哪家的,其實我很怕她要吃如意坊的,因為如意坊的最貴,叫作八大件。但燕燕偏偏就要如意坊,柳吉看出我為難,問我是不是沒有那么多錢,其實我是有的,我只是不敢拿出來,因為我不知道過一個年要多少錢,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我怕家里再出現什么意外,萬一燕燕的病要更貴的藥,萬一清瀾收不到今年鋪子的進項……”
她頓了頓,像是喉嚨哽住了,但是不等裴照安慰她,她就繼續說了下去,有種對自己的平靜的狠絕。
她說:“所以我讓柳吉買了蘭花居的,我現在還記得,蘭花居的比如意坊的便宜了一兩八錢,我把點心放在如意坊的盒子里,騙燕燕這是如意坊的,燕燕好像也沒吃出來,很開心的樣子。但是當天晚上她的病就又重了,發了一夜的燒。清瀾被雪困在莊子里,回不來,楊娘子去請大夫了,我抱著燕燕,坐著哭了一夜,我又害怕,又后悔,要是她在那個晚上死了,我這輩子都會覺得我是世上最壞的姐姐。”
她的眼中蓄滿了眼淚,像浸泡在水中的棋子,裴照本能地想安慰她,她卻倔強地昂起了頭。
“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我和清瀾用了一年時間,就重新把家聚攏了起來,到第二年過年的時候,已經和我娘在的時候差不多了。四年前如意坊的老板在通州沉了船,要賣鋪子抵債,我花了一萬兩銀子把如意坊盤了下來,從此我家的點心就是京中最好的,燕燕不管什么時候都可以吃到她想吃的點心……”
“你看,裴照。”她平靜地看著他笑,唇角勾勾:“這世上哪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除卻生死,無大事,只要我們還活著,就能往前走,就算橫在我們面前的是山,也能給它搬開了。你笑我力爭上游,我笑你故步自封,死去的人已經死了,帶著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才是你我該做的事。”
像是為了呼應她這番話一般,院中忽然炸開一團焰火,火光映在她臉上,如同她臉上熊熊燃燒的野心,再平凡的面孔,也璀璨如珍寶。
是小柳兒不聽話,到底纏著柳吉放了最大的那一棵火樹銀花,比人還高的紙塔,上面先是亮起一個火星,然后蔓延開來,一點點擴大,忽然一瞬間爆發出來,如同噴濺的泉水一般,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迸發出無數明亮的火星,如同下了一場金黃色的雨一般,照得半個庭中亮如白晝。
滿院的人都在笑鬧,小孩子也發出開心的尖叫聲。兩人也都停下話頭,去看焰火。七年前的梧桐院也好,四年前的鳴沙河也罷,只要沐浴在這一場金色的雨里,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這樣的時刻,是該有一首詩的。但凌波想不出來。她也不是念詩的人。
“要是清瀾在這就好了。”凌波感慨道:“她一定知道這時候該念什么詩。”
裴照笑了。
“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里,舊事驚心憶夢中。”他認真念詩的時候竟也這樣好看,在火光中笑得眼彎彎,側低著頭看凌波,要是能中進士,少不得一個探花郎。
凌波驕矜地昂起頭。
“一點也不好聽。”她不挑剔詩,只挑剔念詩的人。
裴照也不生氣,只是笑著,眼神專注地看著她,瞳仁中像藏著云霧。
“你看我干什么?”凌波沒好氣地道。
“第一次看你穿紅色。”裴照笑道:“確實好看。”
凌波當然知道他是客套話,但還是受用的,不然不會連嫌棄他的語氣都硬不起來了,道:“過年當然穿紅,難道都像你似的,就愛穿青色,整天青筍筍的,多不吉利。”
“我不是愛穿青色。只是不喜歡穿紅。”裴照笑瞇瞇地看著她道:“不過要是葉小姐做的紅色,我就穿。”
也許是硝煙味太重的緣故,凌波莫名得有點氣短,像無法與他對視似的,把頭別去了一邊。
“你想得美,我下次給你做衣裳不知道猴年馬月呢,讓你整天跟我作對,當你的叫花子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