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日,沈云澤干下丑事,害的卻是韓月綺。
都說她冷,她也確實是冷,厭倦這京中追逐貴婿的游戲,搶到又如何,沈云澤當年不是號稱花信宴的魁首?今日呢?
不過是搶著的腐鼠罷了。
搶到了,吞下去,自覺成了勝利者,但人總歸是吃不了腐鼠的,遲早要肚子痛。
她看破了,卻又沒看破。對這游戲嗤之以鼻,但當代價落到具體的人身上,她卻仍然沒法不為之奔忙。那是韓月綺,說是她的嫂嫂,其實她只當她是自家的姐姐,見證她那樣蕙質蘭心,苦心經營,大冬夜里,一個宴席又一個宴席地籌備,累得暈頭轉向,累得懷上的孩子都掉了,仍然勉力維持,只為了做一個合格的大家夫人……
就像她的母親。
是啊,就像她的母親。
這京中是個巨大的漩渦,一代代的高門貴女,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填補這巨大的漩渦,要她貌美如花,要她溫柔賢惠,要她解語,又要她三貞九烈。要她孝順順從,又要她能約束好滿府的下人,然而就算她做到這一切,甚至都不值得一個體面的結局。她的丈夫仍然這樣羞辱她,在她耗盡無數心力的宴席上。
沈碧微從長安街策馬出來,正月的空氣冰冷,吸入肺里,仿佛整個人都從里面涼起來,心里卻好像仍然有一團火,京城的樓閣鱗次櫛比,她卻想大吼一聲。
終究是無能為力。
她當然知道如何變得有力,像凌波說的那樣,走“正道”,像清瀾姐姐,像自己的母親,像月綺姐姐一樣,耗盡所有心力,做最好的世家貴女,做最好的大家夫人,她會有她的跟班,她的派系,以她在京中貴女里獨一無二的身份,甚至能輕易進入宗室貴女之列,就像她能輕松進入盧婉揚要算計才能去的報德寺一樣……這樣,今天她也許能輕易請來一位自己立府的公主或者王妃,為韓月綺撐腰。
但然后呢?
她也自有她的沈云澤,自有她的煙柳,她也逃不過她的困境,她的羞辱,到那一天發生的時候,她也如同韓月綺一般,被自己數年的付出困在這一場羞辱之中,還得含羞忍辱收拾殘局,維持自己辛苦掙來的地位。
清瀾姐姐看的圣賢書,講的是無欲則剛,但沈碧微比那更乖僻點,她看的是莊子。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巧者勞而智者憂,唯無能者無所求。她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在乎,所以這京中的規矩才無法束縛她,她才得以這樣冷著一張臉,穿行在京中的腥風血雨中。
凌波罵她傲氣,說她是故意與人作對,其實她哪有那么厲害,如果如她說的那樣力爭上游,她就不是沈碧微了,就成了這京中面目模糊的少夫人之一,在一日日的內宅爭斗與黨同伐異中忘卻了自己的名姓。只有現在這樣,她還能保得住她是她自己,是沈碧微。
她不是什么目下無塵的世家貴女,她只是站在深淵般的一個孤獨者,因為看穿迷霧下深淵的真相,所以固執地抱著樹不肯下去。
但也總有這樣的時刻,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深淵里受苦,她也怪自己不能伸出手,即使知道自己伸出手也不過是又掉下去一個。
她們也是這樣下去的吧?誰生來是做夫人的料子呢?不都是懵懂而可愛的小女孩,漸漸就長大,想要父母的認可,想要自己的母親為自己驕傲,想要翁姑的認同,想要夫婿的贊許,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漸漸就到了今天。
沈碧微不信佛,但那天站在報德寺,皇家的寺廟那樣巍峨,巨大的佛像有四五層樓高,彩塑金身,平靜地俯視著她。仿佛它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她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京中的夫人都信佛,而不向道家求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