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動陳家,她就不動。但她不是二十來歲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這個王朝唯一的長公主,先帝嫡女,在權力中長大,在權力中守寡,也在權力中出山。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于一個新貴陳家也敢挑釁她的規矩,但沒關系,她會讓他們想起來。
補償是君對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個人,曾經在奪嫡之戰的狂風暴雨中結成最穩固的聯盟,遠在中宮成為皇后之前。皇后不會明白的,君王是沒有家人的,奪嫡時,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親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敵人。
如同在一片風波險惡的大海上,駕駛一葉小船,四面群敵環伺,不知道什么時候鋪天蓋地的浪打過來,血緣,親情,情愛,忠誠,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和自己在同一條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贏,或者一起死,沒有別的出路。
經過那樣兇險的奪嫡戰,就不會再有別的家人了。二十多年過去,她仍然常常夢見自己仍是那個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讓他驕傲的女兒,要英氣要尊貴,卻又要隨時臣服于皇權,孝心虔誠,她常常覺得自己就是被兩匹馬拖著頭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獨木橋上,略偏向哪邊都要栽下去。他應該也會常常夢見做太子時的生涯,是儲君,也是世上最尊貴的人質。
就像老七當年在詔獄中,用了重刑后又陷入發燒,燒得迷迷糊糊時,還記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與東宮無關,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們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他欠她的,就像他欠老七,英國公府的事,先帝欠她,這債務也成了他奪嫡的籌碼,就好像老七的性命也被押上去一樣。
沒有什么比得過這個,是真正的從龍之功。她不用,但他不會不記得。
長公主告退,官家仍然是那副在長姐面前有些無措的樣子,親送到門口。先帝最厭惡他的也是這點,唯唯諾諾,沒有點儲君的貴氣。也曾說過:“若是蔚華是男子,哪還有你們的事?”夸的是長公主,眾皇子都服氣。
但他們都清楚,要真有個這么英武剛直的嫡出皇子,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就如同太·祖皇帝廢太子一樣,英武的皇帝,從來容不下同樣英武的太子。
所以如今的官家是過柔則靡的他,在自己的長姐面前那樣退讓,看起來似乎毫無剛性。宮中的妃子也個個性格張揚,他是溫和文弱的皇帝,臉色是有一點點疲態的蒼白,因為所有欲望都被滿足,甚至常常有種厭倦的神色。說要春狩,他騎射其實不好,身形也并不挺拔。
但這并不妨礙他微瞇著眼睛,召來心腹內侍王常忠。
“去給皇后娘娘請個安。”他瞇細了眼睛,斟酌了一下措辭,忽然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意來。
“就說,花信宴事忙,所有外命婦,今年上半年都不必進宮請安了。”
就算是王常忠,也有瞬間的心驚。那是皇后,是母儀天下的國母,不是什么可以隨便訓斥的妃嬪。但他偏要讓內侍去傳話,連罰也罰得這樣隱晦,隱晦又狠毒,這半年罰的不僅是皇后娘娘不得插手花信宴,而且連皇后娘娘的母親和祖母也不得進宮相見了。
都說今上涼薄,其實帝王哪有不涼薄的,先帝說是重情,收拾起那幫功臣勛貴也未曾手軟過。與其說官家涼薄,不如說他是陰郁。什么事都不從正面攻擊,所以格外有種殘忍的快意。
王常忠去傳口諭,連個旨意也沒有,只能站著說了。皇后娘娘倒也平靜,正看著十二皇子寫文章,連頭也沒抬,只道:“去回稟圣上,就說本宮知道了。”
但她顯然是不知道的。因為她并未傳信去約束平郡王妃,而是一切如常,靜觀事態發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