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的眼睛這樣漂亮,凌波早發現了,他之所以這樣風流又不討人厭,是因為他的笑意下總藏著點別的什么,沈碧微的厭世外顯,所以冷若冰霜,他卻藏得深,像甜如蜜的點心配的是極苦的茶,所以一點也不膩人。反而讓人想探究這笑容的面具下,藏著怎樣的一個裴照。
凌波也是心軟,立刻就往后退,道:“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別人問我就不說。”他朝她微微笑:“但凌波不問,我也要說。其實那天在桃花林我就想說了,但凌波沒給我機會……”
也怪凌波,活了二十歲,一直覺得自己不好看,畢生聰明不用在情場上,一概經驗全無,才會被他一句話說得心都酸軟起來。就算知道他并不像他表現得那么溫和無害,也甘心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
午后的陽光里,暖閣的睡榻上,云母窗漏進來的陽光如同桃花林的花影。他靠在她的腿上,終于說起他的過去,英國公的故事,從他的眼中看過去原來是這樣,與世人傳說的都不同。
那故事像蒙了塵的廟宇,是夕陽殘照中的斷壁殘垣,漢家宮闕,故事中的每個名字都是史書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他是他們留下的唯一痕跡,活生生的人證。
青獅子是他父親親自挑的馬,挑的時候馬才一歲,牙齒都沒長全,府上的嬤嬤記得自家世子爺的得意,說要等他長大了,親自教他騎。國公老夫人笑他犯了傻,等英禎十六歲,青獅子早就老了。他父親說,那就讓青獅子的孩子陪著英禎。
他是在國公府所有人期待中出生的小世子,承載著所有慈愛和希冀的目光,是最年幼的未來。為了他這個未來,他的祖父隨大周太·祖征戰十余年,身上被創上百處,他的祖母在頻繁的轉戰中熬壞了身體,失去了三個孩子。他的父親沒有機會參加花信宴,早早定下尚主的婚事,他的堂叔父,他的堂姑,也都曾抱著年幼的他在花下曬太陽,爭執著誰來教他射第一支箭,騎第一次馬。他們有那么多的希望,那么多的愛要給他,那么多的歲月要陪他走過,最后還要欣慰地看著他走向所有人都到不了的未來。
他是最尊貴的孩子,大周朝凌煙閣上第一名的將領,和皇族嫡長公主的后裔,血液里流淌著皇家的血脈,還有最強的武將,他的外祖父是當朝天子,也曾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成為國之棟梁,和宮廷中的天子一脈守望相助,共鑄趙家的鐵桶江山。
相比趙家,霍家就平和得多,他的小名其實不叫阿鷯,而是叫阿福,他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有福氣。家宴上也曾用筷子點著酒,教他飲酒,祖母的嗔怪,父親的大笑,他坐在長公主的懷抱中,聽姑姑叫他小阿福。小阿福,快快長大,學騎馬,學射箭,學打仗,替皇姥爺坐穩這江山,還有許多的事,要帶他去玩。
這一切都被那一場逆案憑空斬斷,先皇身體不濟,為了太子順利繼位,自然大殺功臣。霍家是最大的威脅,他于是成了反賊中唯一存活的后代,是抄家的漏網之魚,是流著皇家血脈和反賊血脈的怪物,是長公主曾經嫁給謀逆之家的鐵證,血淋淋的證據。
他的祖父已經亡故。他擁有蓋世武功的父親英國公世子霍翾,束手就擒,卻被卑鄙手段毒死在白馬驛,有人說是左相揣測圣意,讓下面的人下的手,最寵愛的長公主做了寡婦,先皇雷霆震怒。長公主因此和宮中決裂,讓今日的官家愧疚到現在。
而他那時候才四歲。只知道霍家忽然少了許多人,當然他仍然尊貴,仍然是霍英禎,只是霍家剩下的人似乎把他保護了起來,對于一切宮廷的人虎視眈眈,連長公主殿下也不例外。他母親是有歉疚的,所以總是遠遠看著他。
他七歲,祖母去世,從此在府中只剩下母親一個親人。剩下的仆人仍然繼承主母遺志,與長公主劃府而治。他其實也不覺得什么,因為有奶媽,有嬤嬤,有太·祖賜的內侍,有許多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是極少出門罷了。
“記得最深的事,其實是有個我祖父當年的老副將要見我……”
他說起孩童時的記憶,說起那個七十多歲的老將軍,白發蒼蒼,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怒發沖冠,根根直立,須發皆張,像古傳奇中的老英雄。穿的還是當年大封凌煙閣功臣太·祖御賜的錦袍。府中的金吾衛攔住他,他把錦袍一撕,拍著胸脯道:“小東西,敢碰你樊爺爺!我當年跟隨太·祖爺打仗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夕陽如血,照著那老將軍老樹一樣的身體,身上全是疤痕,整個右肋空了一大塊,是西戎的鐵棘弩,有倒鉤,鐵銹入肉,傷口在戰場上爛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么大一個瘡疤。
但那樣鐵塔般的老將軍,趕來祭拜英國公,跪在靈前也落了眼淚。祠堂里霍家的牌位累累,燭火昏暗,那眼淚帶著紅,總讓人疑心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