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笑笑,跨過戒欄,走去常平義倉。管倉儲的方錄事在這里坐鎮,看程平來了,趕忙迎出來,說兩句吉祥話,然后匯報道:“按明府交代的,要緊的地方豎了戒欄,又派了活哨巡查,明府放心。”
程平拍拍方錄事的肩膀:“你在這里,我放心。”
方錄事比程平高一頭、大十幾歲,對這位小上司卻很是恭敬,他微躬身笑道:“必不負明府所托。”
程平又出去,繞著義倉走了一圈,對每個遇到的值班吏人道了辛苦,才緩緩地走回縣衙去。
過完了人困馬乏的上元節,休息沒幾日,春耕就該開始了。
江南的春來得早,程平這“勸課農桑”的活兒自然干得也早。
看著河官遞上的河水水位統計表,又仔細問了農官,程平皺著眉,這真的不是錯覺,從去年入冬以來,雨水確實偏多了。
這時候沒有天氣預報,對氣候的預測全靠經驗,準確率沒法說。程平又去咨詢了一些積年的老農,有認為今年或許會水澇的,有認為年初水多沒什么要緊的,還有個說了句民諺“年頭澇,年尾旱,一年白忙干瞪眼。”
程平:“……”
然而既然覺得有這苗頭,程平不做點什么是不會甘心的。她與李縣丞等商議,把一部分存糧賣了,去澤州購置抗澇早熟的稻種來,“若果真雨水多,百姓種這稻子還能保險些。”
這種稻子米粒煮出的飯有點太粘,又少些米香氣,屬下品稻,賣不上價格,正常情況下少有人種,只有像澤州那種地勢低洼,常鬧水患的地方才種這種稻谷。
看程平蝎蝎螫螫徘徊焦慮的樣子,李縣丞道:“那便按明府的主意,去換些來就是了。”最大不了就是虧一點錢財嘛。
聽李縣丞說得隨意,程平便知道他沒往深處想,這不只是種子差價那點事。勸農人種這種經濟價值低的,純靠政令是不行的,還要用經濟手段,比如允諾他們以這種下品稻充上品稻交稅——但上交朝廷的可是上品稻,中間的差價,都得縣衙出。
程平的守財奴習性終究敵不過杞人憂天的焦慮,終于緊著賣了一些存糧,令人去澤州購買抗澇稻種。
買種子倒是容易,但就像程平原來已經想到的,推廣起來很是艱難。現在雖多雨,但遠遠還沒到災澇的程度,這個時候硬說今年可能有水患,讓大家改種下品稻……程平都想買通倆巫婆神漢來扶乩請神造謠了。
琢磨了琢磨,程平捂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節操底線,到底沒掉下去。
時候進入三月,有錢有閑的仕女郎君們都在考慮上巳節游玩的事,程平卻奔波在田間地頭——清明前后正是早稻種植的時候。
這不是個能靠貼告示和一級一級開會就解決的事,程平讓李縣丞看家,帶著趙主簿一個鄉一個鄉地跑,告示貼在村口,又親口跟百姓們安利優惠政策并作出種什么稻收什么稅的承諾。
趙主簿跟程平跑得都沒脾氣了,“明府,我們這又何苦呢?下個令讓他們改種抗澇稻種,他們還敢不從不成?”
程平摳著袖子上濺的泥點子嘆氣,“總要讓百姓甘愿才好。”
趙主簿:“……”把后面要算的賬也扣在嘴里,程明府戶部出身,豈能不知道若今年沒有災澇,縣衙要賠上多少錢?同時賠上的還有他的名聲。若后面風調雨順,現在做的,就純粹成了笑話。
程平憑借著修河積攢的威信和優惠政策,再加上這點跑斷腿的誠意,終于讓購入的新稻種都種在了米南的地里。
整個縣衙,甚至整個米南都在關注著天氣情況,閑人們見面第一句話都是談天氣,據說縣里賭坊開了大局,賭今年會不會有澇災。
到五月節時,雨量明顯增多,就是之前再嘴硬的人,這時候也得承認今年雨水確實太多了,而據遠來的客商說澤州等地已經澇了。
米南作為小高地,又新疏浚了河流,情況倒還好,尤其之前換了新稻種的,這時候都念起佛來,“神佛保佑,幸好當時聽明府的話,換了種子!”而那些沒換種的則哀嘆抱怨,據說還有夫妻倆因此打起來的。
到七月初,早熟稻剛剛收割完畢,正常的稻谷將熟未熟的時候,江南多地,普降大雨,一下就是半個多月,田間到處一片汪洋,時隔二十七年,嚴重的江南澇災又來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