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是在投館驛的時候遇到前王刺史一行的。
王棣世家子,又帶著家眷,車馬甚多。程平輕車簡從,見對方有女眷,便讓一讓,讓對方先行。
兩位當家人互相叉手,通報身份,然后便尷尬了——前后任!
好在王棣灑脫,程平混不吝,倒也沒人把這尷尬當回事,程平更是厚著臉皮表示想登門拜訪——云州到底情況惡劣到什么程度才會讓這位連刺史都不想當了?即便談不了那么深,能多了解一些總是好的。
王棣看看這位長相清秀、說話做事倒也不討厭的繼任者,點頭答應了。
程平對這位前任觀感也不錯。王棣約莫三十四五歲的年紀,長著一雙好看的鳳眼,身材高大,是位俊俏郎君。唐人好動,又尚胡風,一般郎君們穿的多是直袖圓領袍子,而這位穿的卻是寬袍大袖,行動間衣帶當風,很是灑脫優雅。程平怎么看他也不像懦弱的,再看王家奴仆車馬雖多,卻頗為整肅,所以,也不是無能的……心里越發疑惑起來。
打過招呼,程平便往遠處避了避,然到底還是看到了人家的家眷。雖只一瞥,程平卻在心里“哇哦”一聲,這位夫人——怎么說呢,美自然是美的,但你見到她的第一感覺絕對不是“貌美”。不能不說世間是真有氣質這回事的,其嫻雅從容,宛如從仕女圖中走下來的人物。
程平本著外男的禮貌,垂目斂容,等女眷們進了門,才與王棣一起走進館驛,兩人拱手作別,各歸分給自己的院落。
雖住同一館驛,但程平知道世家毛病多,所以提前讓人拿著拜帖送過去,得了回報,吃過飯便去拜訪。
館驛內設施都差不多,程平進了王棣的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里面竟然已經重新鋪陳過了,連花瓶里都插了幾只菊花,大擺設雖然還是那些,但這么重新一收拾,品味高了好幾個量級。
這才是傳說中的世家做派吧?程平想起陸允明說他自己“粗疏”,當時只以為他自謙,如今看來,竟然是實話實說——至少他住館驛,屋子里都是客房標配。
王棣請程平對面坐。
程平對這種講品味的生活生出一股敬畏來,于是正襟危坐,王棣卻道:“某與程郎都趕了一天路,都莫要拘著了吧?”
果真是一點也不委屈自己的品質生活!程平一笑,便客隨主便,盤膝趺坐。
婢子捧上香茗來,兩人先說點路途中事,然后漸次說到云州。
程平道:“云州邊城,胡漢混雜,治云州與內地,恐怕多有不同吧?”
“胡虜座上客,戎狄入廳堂,言行無禮儀,干戈置門頭!與此啖生肉、寢獸皮者交接,雖熏蘭麝亦腥臭難聞矣!”王棣一副終于擺脫了那“腥臭”環境劫后余生的樣子。
程平點點頭,倒也能理解。朝廷對回鶻等一向優容,執行的主要是懷柔政策,回鶻卻一直在試探唐的底線。雙方既有交流,又有摩擦,王棣是世家子,連寒族都看不上,與這些“不懂禮儀”的外虜交接,想來頗為痛苦。
王棣的話題說著就拐了彎兒,“驪山上種了一片牡丹,某不在,不知道奴仆們打理得怎么樣。長久不見,我思花兒花思人,彼此都是寂寞。”一副思鄉的樣子。
程平莞爾,心里又有點羨慕。自己的生活只有“眼前的茍且”,而王棣的生活卻是“詩和遠方”!
程平一直是個活得很認真的人,身邊的朋友也大多是這種,比如某位高居廟堂的宰相。其實想想,慢慢走,又有什么呢?人生路的終結都不過是個死罷了,何苦活得那么汲汲營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