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看見了那個微不可察的點頭,如同接收到了一個無聲的契約。
他沒有再多言,甚至沒有再看覃隆一眼,只是轉身,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邊關呼嘯的風沙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過了好一會,覃隆站在原地,任由風沙拍打在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
他沒有目送高見離去,那輕微的點頭,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心力。
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鐵銹味的宿命感壓在他的肩頭,那是將自己徹底交付給未知洪流的重量。他需要一點時間,讓開裂的心湖重新凝結,封住剛剛裂開的縫隙。
但時間不多。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砂礫的空氣,肺部傳來灼燒感,這感覺讓他清醒。他猛地轉身,步履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朝著邊關重建的核心區域走去。他要去尋楊凌。
遠遠地,便能看到楊凌的身影。他正站在一段剛剛壘起、尚顯粗糙的土墻旁,手中拿著一張發黃的輿圖,對著幾個負責督工的軍士和小吏指點著什么。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覃隆耳中,條理分明,從土石的調度、民夫的輪換,到防御節點的布置、物資的分配,無一不涉,無一不精。那些軍士和小吏聽得連連點頭,眼神里是信服,甚至是依賴。
“楊頭兒說得對!”
“就照您吩咐的辦!”
“有您在,這關墻定能早日筑成!”
覃隆的腳步緩了下來。他默默地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楊凌還是那個楊凌,擁有著令人心折的統籌之能,仿佛天生的將帥之才。
若非這份能力,若非這份在絕境中總能找到一線生機、將散沙聚成堡壘的奇才,又怎會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隨他,將性命托付?
可現在,驅動這具軀殼的靈魂,已經裂開了。
覃隆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了楊凌表面的沉穩與干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楊凌眼中那片揮之不去的、深不見底的迷茫。那迷茫像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在他曾經燃燒著火焰的雙眸深處。
他指點輿圖的手指依舊穩定,話語依舊邏輯清晰,但眼神卻是散的,空洞的,仿佛只是在機械地復述著腦海中的知識,靈魂卻已飄向了某個無人知曉的、充滿混沌與疑問的深淵。
他看向圖紙,看向土墻,看向那些等待他指令的人,眼神里卻失去了那份曾經照亮黑暗的、名為“信念”的光。只有一種深深的、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疲憊與困惑。
覃隆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他太理解這種迷茫了。那不是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茫然,而是整個精神世界的支柱轟然倒塌后,站在一片認知廢墟上的無所適從。就像當年在那個骯臟的酒館,當世家護衛輕描淡寫地說出“拆了喂狗”,當他所有的“殺手尊嚴”、“豪俠幻想”在世家眼中連一條狗命都不如的事實面前碎成齏粉時——那種從云端跌落塵埃、對自身存在價值產生根本性懷疑的巨大迷茫與虛無。
自己第一次信仰崩塌,是因為發現自己連狗都不如。
而楊凌的崩塌,則是因為發現自己畢生奮斗的道路,可能從一開始,就通向了一個錯誤的、甚至更黑暗的深淵。
對于楊凌,覃隆心中始終存著一份復雜的情感。是引路的微光?是并肩的戰友?或許都是。但此刻,在楊凌深陷自我懷疑的泥沼時,覃隆清晰地意識到,楊凌是他覃隆在這冰冷世間,唯一能稱得上“密友”的人。他們共同經歷過最深的黑暗,也曾在同一面旗幟下揮刀向前。這份情誼,無關對錯,只關乎理解——理解彼此靈魂深處的傷痕與掙扎。
風沙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覃隆深吸一口氣,將高見帶來的那份沉甸甸的契約暫時壓入心底最深處。他挺直了脊背,臉上依舊是那副凍土般的冷硬表情,但眼底深處,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與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