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告別時,蘇冉眼神怪異,特意反復囑咐,“赤松郡政務殷繁、動滋交涉,窮山惡水出刁民,如果遇到了難事,說不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小命兒要緊。”
據遼西百姓所傳與彰武之富庶、遼西之物博相比,南連遼西郡的赤松郡,絕對稱得上赤貧,這里地貌無樹多巖,土地正黃少肥,山頭光禿一片,溪水泥沙交雜,百姓生計全無,僅從環境上來看,實在找不到一條富的理由。
赤松郡也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大伙兒都是一樣的窮,誰也不用笑話誰!
四人跨過遼西界碑,一路向北,初時草綠天朗,東方羽挑逗著兩只大黃狗,一顯如抱母雞一般抱著那赤羽金雕,劉懿則同東方春生談起了半年來所遇所感,愈向北走,愈發荒涼,山石縱橫,野草枯黃,完全沒有人煙。
劉懿對當今天子“削大族以安天下”的國家大策心存疑虞,便在行路途中與東方春生交流起來,按劉懿的話說君王應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為政養民、節用裕民,保黎民之冷暖,方得天下之大安,不可因一時之短利而置百姓于不顧,此為拔苗助長之舉。削弱大族亦是如此,世族亦是百姓,不管是軟硬刀子,但凡動了,都會傷及國本,倒不如順其自然,讓其自生自滅。
對此,東方春生則有不同見解。
這位浮沉一生的老倔頭兒,一邊走,一邊輕輕搖動著腰間用紅繩穿成的三枚銅錢,輕言道,“荀子曾言‘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可見,自古以來,貪得無厭實為人之常情,寒農得一畝地而思取兩畝,商賈得一銖而思十銖,既得隴、復望蜀,人皆不可免俗也,然萬事萬物當取之有度,過度則必自毀其道,當今的世家大族啊,就是胃口太大嘍,有的想要把持地方軍政,有的一門心思斂盡天下富貴,有的通敵賣國、有的首鼠兩端,有的甚至還想裂土封王。呵,人心不足蛇吞象!”
說到這里,東方春生控制不住脾氣,又開始義憤填膺,只見老爺子沉聲道,“哼哼!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拎著他們上銹的腦袋好好想想,當年若不是劉氏王侯不尊王令,哪里輪得到世家的崛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當今陛下剪除世族之心,已經天下皆知,如果世族再不知道收斂,哼哼,四十年前那些個身首異處的諸侯王,就是他們的下場。況且,皇室內斗尚且要見血,何況區區外人?依老夫看,人間少了這么些個禍害,反而清凈太平了!”
劉懿悶頭說道,“可是,爺爺,聽您和父親說,如今帝國外患重重,北方擁有遼闊疆土的大秦帝國,君臣同心,國力蒸蒸日上,與我大漢帝國已經所差無幾;西南與儀州接壤的驃越與大秦同盟,對我朝虎視眈眈;西域南北道諸國各懷鬼胎,今日事秦,明日事漢,往復不定。由此看來,江山已在風雨飄搖之中,倘若在這個當口強行剪除世族,恐怕會導致江山傾覆啊!”
東方春生欣賞小劉懿的思維,卻不認同他的想法,他摸了摸劉懿的小腦瓜,語重心長地說道,“帝國外患固然可怕,縱攬歷朝歷代,夏、商亡于暴虐,周死于禮崩樂壞,秦亡于苛政,又有哪家是亡于蠻胡外患的呢?大禍往往起于蕭墻,比起外患,內憂才是傾覆王朝的內因。而且,世族們千不該萬不該,哎!”
劉懿看著東方春生欲言又止的模樣,湊前問道,“東方爺爺,世族們怎樣?”
東方春生忽然用十分復雜的眼神看著劉懿,好似看著怪物一般,直到把劉懿看得打了個機靈,東方春生方才收斂眼神,老爺子慈祥笑道,“走神拉走神啦!這世族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做錯了三件事。”
劉懿抬眼問道,“哪三件?”
東方春生擺手說道,“第一,仰仗先帝余恩,傲狠兇戾,為禍一方,使民心淪喪,人人痛恨世族;第二,干預皇家內事,引發十二年前的京畿兵亂,此足為國恥;第三,奸兇時梟,不懂得見好就收,反而眾疾互動,勾連結盟,試圖裂土封王,此為大逆不道之舉。有這三件事,這些世族們,理當覆滅。”
劉懿點了點頭,繼而好奇問道,“干預皇家內事?東方爺爺,十二年前,世族們究竟干預了皇家什么內事?怎么書中從未提起?”
東方爺爺動了動嘴唇,話到喉間卻又咽下,老爺子打了個哈哈,笑道,“哎呀,你看我這老糊涂,當年的事兒,我給忘了!不過,孩子,你要知道,上不愛民,則百姓沸,上不親民,則百姓疏。世族早不是幾十年前那個萬民擁戴的世族啦!照此下去,再過幾年,恐怕天下就又會重歸太平啦!”
聽完東方春生的搪塞和見解,劉懿低頭不語,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索性轉而換了個話題,問道,“東方爺爺,這赤松郡怎地如此荒涼?恐不宜人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