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終焉,雨真的很多。
車駕沿灞水南岸,自金光門入城時,蒙蒙銀絲無聲撒落,宛如縹緲的白紗。房頂上,城樓上,街道上,滴答不斷。朱紫群臣、黑白吏民、緋紅武士站在雨幕中,漉漉水珠迷離了視線。
“徹!”兀的,一隊剽悍騎士飛踏積水,馳入金光門。
大群鐵甲步兵奔跑在其后,于街市兩邊順位肅立,驅趕圍觀百姓,頭戴抹額的武士沖入臨中軸道的雕欄、望樓、佛塔等建筑,占領各個制高點。一位半醉士子探出頭,正要看看發生了何事,可待他余光瞥到象征著天子征伐誅殺的九面純白矩形旗后,立刻緊閉嘴巴。
噠噠噠。
淅瀝瀝地雨聲中由遠及近傳來音樂。
一隊頭頂黑紗氈帽、腰纏白緞帶的太常寺樂師自雨霧內緩緩映入眼簾,他們攜帶琵琶、羌笛、羯鼓、箏、箜篌各式樂器,紅白藍鮮衣華服交相輝映,男男女女,妝容尊貴美麗,一路鼓吹。
其后,騎卒勒住韁繩徐徐跟進。
除前兩排手持隊旗引導的武夫之外,余者皆豎提馬槊,紅黑槊鋒在雨水沖刷下寒光凜冽,讓幾個敢于抬頭窺視的浮浪少年心中害怕,匆匆深埋下腦袋。
太尉杜讓能、門下劉崇望、尚書李溪坐在白馬上,文武百僚千余朝官手持象笏,肅穆跟隨。
很快,“大駕鹵部”出現。
人皆鵝黃素紗的女御宮官端著手兒,中官們握漆棒,挎儀刀。簇擁將士皆束紅帶,下護面甲。太仆、光祿寺的官員駕駛著數十輛銅車駛入中軸。萬余步騎官民前后相隨,人馬從灞上到金光樓,十里相屬,擁著一駕白色革輅入城。
革輅車身潔白,青色華蓋三層,里黃繡飾,上設方鏡,觀察四周。車轅前挎馬的橫木上掛十二鑾,發出刺耳鈴聲。車子左插十二旒旗仗,圖臥虎。車右插戟仗,長四尺,廣三尺,旗首繡畫飛龍,頭銜結綬緌帶,張牙舞爪。
六匹噴著鼻息的膘肥白馬拉動大駕鹵部,奉車都尉王賓、王軌、王諶掌韁繩,他們是圣人生母王美人的侄子,是圣人的表兄弟,不可謂不親近。
珠簾之后,已然卸甲換上黑紅冕服的圣人寡言少語,表情木然地倚坐在黃墊上。
看到大駕鹵部從面前路過,民眾對著珠簾后的模糊身影山呼海嘯。
“萬歲,萬歲,萬歲!”
“吾可取而代之……”
“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樸而鞭笞天下,難怪世人都想逐鹿。”
圣人本來不欲搞這么盛大的陣勢。
誰料甫一抵達畿內,朝廷便已制定好了凱旋禮儀—三公率百官至灞上郊外稱賀,樹天子殺伐大白九旗,乘革輅武車,以大駕鹵部規格入城,昭示武功,威震臣民。
李曄自己可以不苛求,但朝堂諸公急需這么一場有實有表的儀式振奮人心。
人心向背就是大勢,朝廷要籍此告訴國人——天子依然神圣、不可冒犯、生來就有種,以遏制日益喪亂的風氣,好教宵小按耐腌臜心思,喊出什么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胡話來。
勢不可拒,圣人只得由著他們折騰。
不過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
上次出去巡視,百姓看到圣人并無多少反饋,這次攜大勝之威歸來,擺開排場,百姓的情緒又在刻意的引導下被挑撥了起來,故而人流追著大駕鹵部瘋狂呼喊,出征的武士們也是神色倨傲,得意洋洋。這種被朱紫貴人、庶民百姓稱贊、祝賀的感覺太美妙,令他們上癮。被升斗小民敬仰、羨慕的表情包圍,讓人身心愉悅。
大丈夫當如是。
“賞你了!”豪情涌上心頭,一名騎士趾高氣揚地朝街邊一駝背老嫗扔出半袋銅錢。
除了被押在隊伍末尾的四千多岐、邠俘虜——似乎受到了驚嚇,一個個全然不見往日的囂張桀驁,神色木訥,眼神呆滯,低著腦袋在雨中默默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