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任掌院大苦道人犯下丑事后,這觀里的香火就漸漸稀了,聽說連城里的官老爺都有不少遭災的,要不是大苦道人年少結了幾分善緣,認識大人物,只怕連這地基都沒了哩!”
數月后。
山道兩旁草木交錯如蓋,在如泥蛇般曲折的青石小徑上,白術一步步拾階而上,大袖飄搖,在他前方幾步遠,又有聲音傳來:
“公子低頭看看,這腳下的好地,都是通通鋪了大石頭的哩,好生奢遮!要不是大苦道人,現在俺們都得走爛泥地。”
臉龐黝黑,結實精壯的山民憨厚一笑,額頭的皺紋層層伸展,這個穿著灰白色短襟,高高挽起褲腿的年輕漢子撓了撓脖子,閑不住嘴般,繼續絮絮叨叨:
“自這觀里香火衰敗后,俺們這些住山下,也少了恁多營生,小時候俺娘還在的日子,觀里開大會了,任意尋幾個鄉親在山下支個攤,販賣些茶水,這得來的銀錢,都夠全家五口人吃飽個幾個月!若不是大苦道人犯了事……”
山民嘆息一聲,沉重搖搖頭。
“不瞞公子,俺——”
“觀里辦法事,周圍人都會來嗎?”一路聽山民絮絮叨叨,耳朵幾乎起繭子的白術忍不住抬手,打斷了他的意猶未盡:“在未衰敗前,此廟香火似乎頗旺?”
“那哪能是一個旺字!”
山民呼喝一聲,拍拍胸膛,一副有與榮焉的模樣:
“十里八鄉,那可比趕春社還熱鬧,俺表叔父是劍南道的,可連他都聽說過這廟的名字呢!大苦道人又好脾氣,說得好經文,唉,若不是大苦道人犯了丑事……”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不是被打斷,而是山民突然收住了嘴。
他眼巴巴望著白術,像一條渴望咬鉤的魚,只盼白術接上話茬。
等等!
你是有多無聊啊!
“……大苦道人。”迎著山民期待的目光,白術無奈提了嘴:“他犯了什么丑事?”
“造反!殺官造反!”山民刻意壓低嗓音,左右四顧一眼,見山道上只有他們兩人,才小心翼翼開口:
“大苦道人殺了好幾個大官爺呢,一刀一個,情也不留!”
山民語氣帶著莫名的陰森和恐懼,他顫抖縮了縮脖子,像是恐懼那些幾十年前的亡魂和鮮血:“都死了,連縣官老爺和王大善人都死了,腦袋都不見!”
“哦。”
“啊?”激情澎湃的山民楞住了,像是被白術的反應傷了心,他呆呆張了嘴,又疑惑一聲:“啊?”
“殺官造反,是條漢子!”
為了不讓山民太失望,白術思索了剎那,比出一個大拇指:
“英雄好漢!真正的——”
“哪能造反呢?!那是奸臣,是逆賊!”山民被驚得跳了起來,他嚎了一嗓子,又倉皇捂住嘴,聲音從齒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慌亂跳出來:
“哎呀,這是砍頭的罪啊!公子您可別捉弄我,嚇死人哩!”
“奸臣。”白術忍住笑,從善如流改口,垂下大拇指:“是逆賊。”
年輕山民嗓子里咕嚕一聲。他拍了拍胸膛,又憨笑了起來。
林風瀟瀟肅肅,更有一番爽朗峻逸之氣,山色青翠欲流,便是連這山腰處的云彩,都被這林中青色浸染,平添出幾分生氣。
“想俺娘還活著的時候,這里有顆好大樹,后來被王小二家砍去做棺材了。”
走了半柱香,方才還驚魂未定的山民清了清嗓子,又按捺不住寂寞:
“唉,若不是大苦道人犯了丑事,俺們……”
來了,來了。
又來了。
走在階上的白術微微抬起手,遮住照進眼簾的日光,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些后悔。
早知道。
就跟著沈蓁她們一起走了……
“你簡直比鐵柱還能扯。”
白術沉默瞥了眼沉浸在自己世界,渾然不能自拔的山民,在心底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