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命難違,我不得不下手,再且,是兩位檀越先行挑動斗法的,貧僧只能得罪了。”他雙手合十,懇切開口:“兩位身上的遺物,貧僧分文不取,定會代為送歸北衛的,若還有囑托,也請與貧僧言說吧。”
竇方苦笑著閉上眼,而葉郁冉始終是一言不發,從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
無明抬掌豎在胸前,也并不催促,只是嘴唇微動,像廣慧一般,在殺人前頌起了消業經。
“能把我的尸首送回北衛嗎?”長久的沉默過后,葉郁冉突然開口。
“好。”無明點頭。
“不是壽吾葉家,是西鄉城官啟鎮的小塘村。”他掙扎抬起頭:“請送去我娘那里。”
遠處的竇方愕然瞪大眼,他突然想起一個離奇的傳聞。葉郁冉的生母并不是世族出身,而是一個農女,他小時候也因此被頗多輕賤,為人鄙薄。
“我母親已經年老了,墾請和尚下手輕巧些,不要讓她太難過。”那張血污的臉上擠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請偽裝我是失足墜死的。”
“老檀越不知道施主是修道人嗎?”
“她就是一個很尋常的老媽媽,知道些什么呢?”葉郁冉笑了起來:
“她甚至不知道,當年那個興起強占了她身子的,是當今巨室葉家的家主。她在很小心地瞞著我,害得小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莊稼漢,只是發了寒熱,才不幸離了世……”
竇方楞楞盯著葉郁冉和無明,他不明白在這種時候,他們為什么還能喋喋不休,又為什么,那個叫無明的和尚好像突然就變得默然了。
“施主為何不告訴老檀越呢?”無明輕聲開口,低下頭問:“老檀越什么都不知道吧。”
“和尚,你還年輕,平生未見人情如何。”在滿地的瘡痍中,葉郁冉苦笑環顧四顧,搖頭:“世家很臟,這天下也好不到哪去。母親在小塘村養了一群雞鴨,養了兩條大黃狗,在那里,在我的庇護下,她可以無憂無慮,什么也不知道的活到老死。”
“她不會想知道的。”葉郁冉說:“母親已經很老了,我不想再讓她煩惱了。”
隔著幾丈遠,無明看著葉郁冉低下腦袋,似是出神了。
他沒有求饒,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威脅,鼓吹自己壽吾葉氏的身份,來期許赦免。
不該是這樣。
殺人不應該是這樣。
無明想起葉郁冉剛才的眼神,想起他說起自己母親的樣子,心底莫名地酸澀了起來。
他想起葉郁冉的媽媽,那個年老的婦人顫巍巍抬著米篩,腳下圍著一群嘎嘎亂叫的鴨子,坐在炊煙下等他回家的樣子。他有媽媽在等他回家,自己真的能抬起手來殺他嗎?
他本不該想,卻還是莫名想了。為什么,就連無明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好像只是聽到母親兩個字心底澀了澀,又好像是憐憫,憐憫自己的第一次殺生……
在他心里,殺人不該是這樣的……
遠處。
在漫長的死寂中,竇方緊張咽了口唾沫,喉頭干澀。
他忍受不了這種寂靜而漫長的漫長,就像一柄鐮刀懸在頭頂,一寸寸,一寸寸地緩慢下墜。它離脖頸還很遠,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總是會墜下來。
當竇方再也無法沉默,想直接索要一個痛快時,白衣的僧人突然抬頭,沉聲開口。
“我可以不殺你們。”
竇方瞬間狂喜。
“但活罪難逃。”無明繼續開口:“我需毀卻兩位施主的肉身修為,以儆效尤。不知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