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湯、宋兩家同時在魚市口問斬,那震天的哭聲與慘叫聲,半個京城的百姓都聽到了。
然而,不出三日,那溝渠中流淌著的血水,便被五城兵馬司的水龍沖盡,連綿的血腥味兒亦在大雪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爆竹聲、孩童的笑聲,以及殘留的臘八粥的香氣。
皇城今年要放焰口、帝后將與百姓同慶上元佳節,這消息飛一般地傳遍全城,百姓們無不奔走相告,歡喜的氛圍幾乎瞬間便淹沒了整座京城。
除此樂事之外,玻璃工坊新近制出的“風鈴”,亦成了今年最時興的年貨,尤其是各家商戶、鋪面兒,不僅要在大門上貼上春聯、福字迎新年,更要懸上一串“合家歡風鈴”應景兒,否則簡直就對不起旺鋪二字。
更有傳言,道是太后娘娘并三位公主都特別喜歡風鈴,說這東西能震厄驅邪、納吉迎祥,又能招財進寶、添福添壽,幾乎就沒它辦不到的,宮里貴主兒們個個都收了幾套,于是這風鈴便也越發走俏。
說起來,這玻璃雖是個新鮮玩意兒,價格不菲,制出來的風鈴卻也不算很貴,大的如小兒拳頭,也就一錢銀子,小如拇指大小的,則幾文錢也能買著。
那玻璃工坊又發明出一種四四方方的大紅絡子,取名為“福氣結”、“吉祥節”,配著紅流蘇、紅玻璃珠子,拴在那風鈴下頭,風過時,風鈴“鈴鈴”清響、珠串“叮叮”有聲,直將那蕭瑟的冬日,亦變得柔軟起來。
年關漸近,歡愉的氛圍很快便滌去了魚市口人頭落地的凄惶,京中熱鬧更勝往常。
說起來,人犯于臘月問斬,這在大齊倒是很少有之事,往上數個百年,也就才兩次罷了。
不過,這日子口乃是建昭帝欽定的,彼時亦曾有官員上奏,道是“臘月動刀兵,恐大不吉”,被建昭帝一句“臘月便在秋后,秋后問斬,乃是祖制”給駁了回去。
至此,朝堂內外一片死寂,再無人多說些什么,就連與宋貫之同在內閣的幾位老臣,亦盡皆閉口不言。
宋貫之一倒,內閣亦少了一人,這個空缺,引朝堂無數眼睛盡凝眸,至于宋家,已經是再也翻不過來的死罪,那遼門軍門為求活命,不知往他身上潑了多少臟水,宋家滿門便是死上幾回,也抵不過那幾重罪名。是故,老宋家是死是活、何時問斬,便也無關緊要了。
待到臘月過半,經由多方勢力角逐并建昭帝從中權衡,閣老人選終是確定。
令人震驚的是,呼聲最高、資歷最好的幾人,居然盡皆落選,便連當世大儒薛冰的關門弟子—官至左副都御史的程樸,亦意外出局,反倒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侍讀老學士——許惟善,成了最后的贏家。
這個在翰林院默默無聞、朝堂上幾乎無人識得的干巴老頭兒,不知何故,竟一舉擊敗所有候遠人,一躍升任東閣大學士,踏入內閣重地。
此消息一出,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原先由宋貫之擔任的、重又之重的戶部尚書一職,由原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張延卿接替,而張延卿空出來的禮部尚書一職,則落在了許惟善頭上。
所謂牽一發動全身,閣臣一人之變動,其影響之綿密悠長,堪稱波及整個朝堂,而許惟善許閣老更是其中最大的變數,徐玠對此自是極為樂見的。
許惟善其人,頑固僵化、不知變通,慣以清正自許,實則卻是個無能之輩。
這樣的人,無論在朝在野,皆不可能有所建樹,充其量不過一個庸人或庸臣罷了。
然而,這樣的人卻也有一樣優點,那便是孤介。不朋不黨、油鹽不浸,雖平庸,卻平庸得讓人牙癢,不知從何下口。
“不錯,不錯。”蹲在小院兒的臺階上,徐玠抄著兩手,說話時呼出大團的白氣:
“翰林院幾個學士里頭,就這許惟善最是牛心拐骨,幾十年下來也沒見他和誰走得特別近,又自視甚高,全大齊沒一個人能入得他的眼,實則就是個死腦筋。別看他不愛說話,呵呵,他那脾氣又臭又硬,有他在,內閣有好戲瞧嘍。”
他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眼角余光向旁一瞥,便見紅藥正巴在一疊話本子上,兩個眼珠子幾乎貼在上頭,他說了這半天,她連聲都不帶吱一下的。
真真是個書癡。
徐玠嘆著氣搖頭。
顧老太一瞧見話本子,那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話本子”了。
所幸今兒時間充裕,一則內閣人選已定,徐玠也可暫且將那“天人感應”給擱下,不必折騰他那點兒可憐的卜卦能為;二則乾清宮正忙著不久之后的“祭灶”,因陛下不喜宮女近前,是以年關越近,紅藥她們反倒越是清閑,二人這才得以見面。
念及此,徐玠便拿手指頭搗了搗袖籠。
錢袋已然空了大半,今日帶來的五十兩銀子,如今只剩不到十兩了。
“真費錢哪。”他攏住衣袖,仰天長嘆。
出入皇城一趟,所費委實不貲,那些太監一個個眼睛都是紅的,他好容易才喂飽了幾個,卻因年關調職,那幾人都不在原位,他不得不多花成倍的銀子,買通那些新來的,方順利進了外皇城。
好在他手頭向來不缺錢,若不然,可供不起與紅藥的長相往來。
只是,兩個人甫一見面,紅藥二話不說先瞧話本子,落下他獨個兒自言自語,卻也怪沒意思的。
徐玠百無聊賴,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隨手揀了根樹枝兒,在那殘雪之上戳戳畫畫,盤算著接下來的幾件事,偶爾打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