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衣、麻履、雞窩頭,瞧來就像個種地的老農。
平平無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著一把透雕云芝紋黃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話,此考語于他實是再合適不過。
初影與九影同時動了動。
老農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
半息后,院中重歸寂然。
初影受傷的手無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跡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老農慢吞吞拾級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幾一旁。而那張竹椅,則換到了老農手中。
這交替過程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那黃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這人手中。
“有勞。”徐玠干笑著沖那人點了點頭。
“嘁。”
莊稼漢又發出了一個單音,提著竹椅,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說,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視他離開的方向,黃樸驟覺胸口滯重,下意識吐納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現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記了呼吸。
竟是連他都被那老農懾住了。
“先生當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黃樸長嘆了一聲,轉眸望向徐玠。
“這叫什么話”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兒了“老黃啊老黃,你個老陰陽師,又給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稱,轉而改稱“本官”,面上的笑容倒還沒變
“黃大人滿腹經綸,自當知曉這所謂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齊圣天子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還是狗熊,在圣天子腳下那都得五體投地,與本官有何干系”
絲毫未顧情面的一席話,連個嗑巴都沒打,實是有賴于最近常常習練,說慣了。
沒法子,官場厚黑么,要是連這點兒話坑都不知道填死嘍,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翹翹了,還能活到現在。
被他搶白了一通,黃樸卻也不惱,只笑著執壺斟茶,口中閑閑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側著身子,眼尾余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個大頭鬼。”
黃樸笑吟吟將茶盞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問“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唄。”徐玠答得十分輕松,一只手搭上椅袱,漫不經心地敲著,應和著他續下的余言“全殺了,一個活口沒留。”
黃樸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銀屑,悲嘆道“唉,我雖有所料,卻沒想到他們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無顏”
“得得得,咱不唱戲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個極其響亮的哈欠打斷了黃樸。
黃樸嘆了一聲,不再往下說了,身上氣息卻猶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沒精打采地道“折騰了這一晚上,我委實是累的慌,咱還是先把這兒的事了掉,等進了詔獄,大人想唱什么戲、扮哪個活兒,沒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聲音“侯大監可到了么”
“來啦,來啦。”隨著一道陰柔蒼老的語聲,乾清宮大管事侯敬賢顛著碎步,跨進了院門。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在他身后亦步亦趨跟著個小黃門,那小黃門手里捧著一只金漆托盤,上以明黃巾子蓋著。
黃樸淡然地看著他,眉眼間哀色盡消,再不見一絲悲傷。
這一刻,他并沒注意到,立在他身后的九影與初影,同時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還是不愿看。
“陛下可算抽空兒把詔書給擬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沖侯敬賢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來,我這擅闖官邸、師出無名的,可是犯了齊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夠的,絕不能夠的。小徐大人公忠體國,陛下都看在眼里呢。”侯敬賢笑得見牙不見眼。
徐玠起身迎至階下,扶著他踏上臺階,笑道“這里就先交給侯大監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來。”
侯敬賢自不敢在他跟前托大,小心應酬了幾句,客客氣氣目送徐玠出了院兒,方才轉過頭,看向廊下的黃樸。
這一轉臉兒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幾層,只剩下一層皮子了
“黃大人,別站著啦,接旨吧。”
黃樸眉眼端肅,抬手正了正衣冠、撣了撣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