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似夢似醒地走在曾經無比熟悉的馬路上,路兩旁連片的黑瓦平房,墻壁破舊而灰黃,寒酸中透著濃濃的九十年代的氣息。抬頭望天,頭上是碧空如洗的藍天,輕工時代的空氣,新鮮得讓他有種醉氧的錯覺,連腳步都在發飄。
他的一只手被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緊緊牽著。
小手幼嫩而白皙,比剛從泥潭里挖出洗凈的蓮藕還要水靈,大手溫暖而有力,只是握著它,就能感到這只手的主人,正處在怎樣一個輝煌的人生階段中。
林淼邁著腳步,扭頭盯著那男人看了許久,鼻子突然間有點發酸,忍不住張開嘴,發出的聲音,卻是脆生生的童聲:“爸……”
“嗯?”林國榮轉頭看著兒子,眼里滿是溺愛。
林淼欲言又止。
林國榮停下腳步,蹲下來看著林淼,問道:“不想去了?”
“不是……”林淼搖了搖頭。
當今生前世的兩段記憶,猶若兩條小溪一般自然而然、無波無瀾地融合在一起,林淼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夢三十多年醒來,還是人生又重啟了一遍。
這一刻,在他的記憶中,既有寒窗苦讀十幾年直至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學生生涯,也有忙前忙后任勞任怨的八年機關秘書工作體驗,更忘不了的,還有父親一病不起,幾乎把一個家生生拖垮的艱難歲月。
但與此同時,林淼又清晰地記得,就在今天之前的昨天,1994年,9月4日,他哭著吵著滿地打滾,要父親安排他跟隔壁家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小學。
對于一般人家來說,提前一年上小學,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一來跑手續比較麻煩,二來至少也得有個送禮走后門的門路。
可對于這一年的林國榮而言,這只是小事一樁。
林國榮唯一擔心的,就是林淼實在太小——這個小,指的是身高。哪怕是和小學一年級的孩子相比,林淼的身高也足足短了一大截,充其量也就只有幼兒園中班的分量。
把這么丁點大的兒子放在小學校園里,對于剛當上爸還不滿7年的林國榮來說,肯定是一萬個不放心的。而然他終究是把林淼這個獨生子寵得沒邊了,每月一千塊錢的工資,能掏出100塊來給兒子買玩具,這種事擱在1994年這個物資貧乏的時代——要不是林淼的母親江萍也是個沒心沒肺的存在,換做一般人家,夫妻倆估計早就打得死去活來了。
尼瑪還要不要過日子了啊?
“去了學校,要聽老師的話知道嗎?”林國榮站起來,牽起林淼的小手,又小心地把兒子拎到人行道內側,繼續往前走。
對于兒子,林國榮真的沒太多辦法。林淼在地上一打滾,他就什么都答應了。
不過兒子想要提前上學,總歸也不是壞事,總比花60塊錢買個變形金剛要來得有意義。
“真不愧是我兒子,這么小就知道要讀書了。”林國榮這會兒心里還挺美,覺得這是自己今年升任西城街道城管科科長之后,好運延續下來的又一樁好事,看來家族氣運就要旺起來了啊。
林淼見林國榮笑容如此燦爛,多多少少能猜出一點父親心里的小得瑟。
只可惜啊……
父親的人生巔峰來得太早,正股級就是頂峰了。再過幾年,父親就會被單位開除,然后精神上出點問題,再然后,他們家就陷入長達十幾年的窮困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