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青山來江南很多年了,甚至在這片土地葬下結發多年的發妻。他的妻子盧氏是西北牧戶出身,那可是比黃沙走馬的西北更荒涼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臉蛋總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貝齒如巖鹽一般白,笑起來分外甜美。
盧氏以族號為姓,本該作「莫蘆」。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蘆部不用央土文字,路青山只知其音,連寫都寫不出。吏部給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冊,經辦的胥吏大筆一揮,自作主張改成「盧」,莫蘆氏自此成了盧氏。
路大人脾性甚好,獨在這事上不肯罷休,不顧同僚勸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動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墻,一屋子的官兒嚇得屁滾尿流,可名籍哪有說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舊姓「盧」,路大人卻從此留下了黑底。他較前人晚了幾年才補上軍器少監,甚至外放江南,多少同這事脫不了干系:路夫人的小名叫蘭蘭,生得高頭大馬,臉皮子卻薄,易羞愛笑,面上老飛著兩團彤云,比擦困脂還惹眼。好在路大人木訥,換個嘴貧的,能生生羞死她。
生性拘謹的路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兒,甚至沒怎么稱呼過她,反正一直以來也就倆,屋里都知道是同誰說話。
有一天路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門見妻子枕著臂兒臥著榻,蓬松的雪鬢拂著紅摸撲的臉頰,只有這點跟少女時一模一樣;鏤空的窗格篩過晚霞,在她身上散滿廣黃瑩瑩的圖樣,像極了來江南后她最愛的金銀花。后院邊上,待洗的衣物猶浸,盆里泡開的皂堿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層豆渣也似,漸與清水分離。
他不忍心把妻子喚起,輕手輕腳入內更衣,自己打了水將手臉抹凈。只是路夫人這一覺睡得很沉,從此再也沒能蘇醒。
妻子走后,路青山就少回家了。有時辦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處理監察司的日常瑣事、公文往返,還有陪伴衰病的魏大人‘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魏忠賢身邊十年,老人的過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魏大人暴躁、缺乏耐心,固執,幾乎沒有被說服的可能;討厭不夠聰明的人,更討厭別人自作聰明……
但路青山從沒見過老人動怒的樣子,今天還是頭一回。
他在殿外細聽了老人與佛子的對答,卻不明白是哪部份觸怒了軎丞。宣政院總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話,和尙當官,聞所未聞,但路青山自己也不是進士出身,對朝政向來沒什么主意,誰管僧尼不都一樣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認為是那柬里寫了不堪入目之事,令魏大人罕見地大動肝火。他親自推著輪椅,漫步于敬事府內遍鋪靑磚的幽靜廊廡,隨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見魏大人面色如此鐵青,不免慌了手腳,路青山沖他們一揮手,以眼神略作安撫,讓院生們不遠不近地跟著。
“國家要完了,輔國。”
老人青著臉縮在椅中,雙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內侍……這下,連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曰后黃泉之下,我還有什么面目去見先帝,說不過短短三十年間,江山巳敗壞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書大人了,路青山心想。
他對陸天行的印象不差,但這回放任災民涌入江南委實太過,雖說央土諸州郡苦于旱澇,府庫空虛,卻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內侍省的惠安縝、楊玉除等幾位正副都知,據聞也都是安分的人,當差迄今不曾預政,頗知進退‘在言官之間風評不惡,不知“內侍”一說指的是誰。
“不會的,大人。”
路青山想了想,才道:“他們想起江南尚有大人在,便是一時放縱,最終也只收斂。家有耆老,國有棟臣,不會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