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遲疑不決,我是許家的罪人。年逾不惑,我卻做了一個糊涂之至的蠢事,毀掉了幾代人的積累。走吧,就算不走,也無顏見家鄉父老。沒有了月旦評,不再是郡功曹,又有多少人還把我看在眼里呢。知道他出門的人不少,送行的卻一個也沒見著。
兩行老淚奪眶而出,許劭垂下頭,不讓別人看見他的凄涼。他大步下了河岸,踩著踏板上了船,鉆進船艙,哽咽著吩咐開船。船伕解開纜繩,用竹篙用力撐岸,船緩緩離開岸邊,向澺水中央滑去。
“許子將,請留步。”岸上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高呼。許劭聽得耳熟,卻想不起來是誰,拉開窗牖一看,發現是陳到,不禁有些意外。他給長子許混使了個眼色。許混會意,鉆出船艙,立在船頭,大聲說道:“陳都尉,有何貴干?”
陳到拱拱手。“得知賢父子遠游,討逆將軍特置薄酒,來為賢父子送行,還請賢父子稍留片刻。”
許混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許劭。許劭也有點糊涂。他不知道孫策怎么會來給他送行。他自認和孫策根本不是一路人,孫策已經勝了,還不肯放過,這是什么意思?他本待拒絕,可是一想自己被逼得背井離鄉就是拜孫策所賜,如果此刻再不戰而走,這口氣恐怕要憋在心里一輩子。
勝負又如何?產業沒了,名聲掃地,我已經一無所有,沒什么好怕的。拼著一死,今天也要一吐為快。
許劭鉆出船艙,示意船伕將船靠岸。船剛剛泊好,岸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孫策在典韋和一些衛士的簇擁下出現在碼頭上。孫策勒住坐騎,看了一眼挺站在船頭的許劭,笑了起來。
“許子將,你不要這么緊張,我只是來送行而已,并無他意。”
“誰說我緊張了?”許劭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放松了捏得過緊的拳頭,心虛地干咳了兩聲。
孫策點點頭,翻身下馬,示意陳到等人站得遠些,就連典韋等人也趕到一邊,只留下龐統和劉斌侍候。時間不長,有義從鋪好了席,設好了案,擺上了酒食。孫策伸手相邀,許劭不甘示弱,從容入座。
孫策示意劉斌上酒,主動舉起酒杯。“先祭行神(路神),保佑許君一路順風。送行詩我做不了,自飲三杯。”說完,先祭了行神,又連飲三杯。
見孫策禮數周到,許劭也不好意思翻臉,按照規矩,祭了行神,又奉陪了一杯。
“來,嘗嘗這些時蔬,離開了汝南,你未必還能吃到家鄉的風味。”
許劭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他連忙舉杯,擋在面前,借機拭去眼角的淚珠。他可不是外出游歷,他這是逃難,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孫策。這酒喝得實在難受啊。
“不過,常言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許君此去恐怕不止萬里,增長見識,以后名揚天下,也算是因禍得福。”孫策再次舉杯,笑道:“我預祝許君像夫子周游歸來,刪詩注經一樣,開宗立派,成一代大家,為后人景仰。”
許劭忍不住冷笑一聲,反唇相譏。“我許劭鄙人而已,豈敢與圣人比肩。我就在江湖之遠,看將軍廟堂之高,心愿足矣。”
孫策莞爾一笑。“借許君吉言。如果真有那一天,希望許君不管在哪里,都給我來一封書札,傳幾句話。說起來,我與許君相識數月,許君還沒有評價過我呢。”
“將軍不怕我罵你?”許劭斜睨著孫策,挑釁的意思很濃,看得一旁的許混心驚膽戰。
孫策淡淡地說道:“笑罵由人。我雖然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我雖然讀書少,學問淺,卻也知道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聽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語,做不出堵塞言路的蠢事。”他頓了頓,又道:“當然了,你有罵我的權利,我也有罵你的權利,你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