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纮笑了,卻不上楊彪的當。“那與訛誤百出的經學相比,哪個更可信一些?我們再設想一下,如果發現暴秦焚書以前的六經典籍,是應該相信那些古文字,還是堅守如今各家所持的文字?”
楊彪沉默不語。這是漢代經學的致命傷,今文經也好,古文經也罷,其實來源都不可靠。以楊家所習的《尚書》而論,今文經源自濟南伏生,古文經源自孔安國整理的孔子壁中遺書。伏生傳經時已經九十多歲,其記憶是否準確,大家都心里有數,更何況后來又分出數家,數家之間也不盡相同。論準確性,今文尚書大概率是不如古文尚書的除非孔安國故意造假。
如果現在發現了孔子時代留下的古碑或簡策,那不管今文經還是古文經,都將成為笑話。如果研究的經籍文字都是錯的,那從這些文字中引申發揮出的微言大義還有什么意義可言?
孫策不惜重金,資助邯鄲淳等人搜羅古碑,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天吧?荊吳也就罷了,以前都是蠻夷之地,出現孔子遺書的可能性不大,齊魯卻是儒家發源地,如今盡入孫策之手,如果他安排人在那里搜羅古碑,誰知道會發現一點什么?
楊彪越想越不安,額頭冒出一層冷汗,有一種大廈將傾的不祥預感。他定了定神,追問道:“南陽諸君搜羅古碑,成績斐然,或許能證明經籍訛誤,但這無損于夫子之道,為何夫子之儒亦不可復?”
“文先兄以為夫子之時可復嗎?”
楊彪警覺地避開了張纮的陷阱。“夫子之時不可復,難道夫子之儒就不可復?”
“作為學問,夫子之儒可復,可是又有什么意義?天下共主之時,夫子不用于魯,尚可周游列國,以求一逞抱負,今日皇帝一統天下,夫子若不能得用,大概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乘槎浮于海,要么取而代之。”
“子綱焉知夫子若再世,不能用于皇帝?皇帝雖幼,卻英明果斷……”
張纮看向楊彪,笑而不語。楊彪訕訕地閉上了嘴巴。他的祖先楊震被稱為關西孔子,楊家也一直奉行忠孝,沒有像袁家一樣走向權臣的道路,但楊彪不僅沒有得到天子重用,反而成了一個連正式名義都沒有的使者,如果孔子大世,他又能如何?
他和張纮是舊相識,論年齡,他比張纮年長十一歲,論家世,他四世三公,張纮出身寒門,論學問,他家傳尚書,張纮轉學多師,可是如今張纮是孫策的左膀右臂,他卻是長安可有可無的老臣,無法和張纮相提并論,說皇帝英明又能有什么說服力可言。
“既不能有復夫子之儒,那董仲舒之儒去后,又當以何家學問治國?觀孫將軍所為,難道是要重興諸子百家?這恐怕也不行吧,諸侯爭立,天下交兵,這難道就是子綱所期望的大同治世?”
張纮笑著搖搖頭。“百家爭鳴,未必就諸侯爭立。諸侯爭立,也未必就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