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黨人不是原本意義上的儒生,正如儒門不是原本意義上的儒門。其實儒墨道法雖互相攻訐,爭訟不休,本質上卻是士人內部的紛爭,同道而異術,分分合合在所難免,取長補短也是自然。故而,黨人不是儒生,卻可以稱為儒士,首先是士,其實才是儒生。”
孫策眉梢輕揚,卻沒評價。鐘繇將黨人歸于士,這是在向他的士論靠攏,可是能不能自圓其說,是前進還是倒退,他還無法斷定,不宜倉促評價。
“當然,他們因襲舊學,眼界難免不夠寬,與大王提倡的士道有一些距離,境界上有所不足。可這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甚至可以說這是黨人以身試法,碰了南墻,用自己的鮮血性命證明此路不通,為大王孕育新論提供了一些借鑒。就初衷而言,并無二致。”
孫策沉吟不語。鐘繇雖然沒說他對黨人的看法有偏頗,但是強調黨人的犧牲對他有參考作用,卻不能說全是牽強。他之所以發宏愿,要改變華夏文明的進程,某種程度上不就是不希望看到社會精英變成權力的附庸,以爭當皇權的奴才為榮么。從這一點上看,黨人在某種程度上是符合他的預期的,他反對黨人,只是反對他們的偏激,反對他們的封閉,反對他們不務實罷了。
他無法反對黨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也無法否定黨人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精神,至少李膺、范滂那一代黨人是有這樣的風骨的。
“道術乖離,重道而輕術,此黨人所以敗。道術相依,以術證道,此大王所以勝。”鐘繇撫著胡須,淡淡地笑道:“大王欲行王道,以王道勝霸道,志向高遠,令人欽佩。只不過曲高和寡,正道迂遠,非大仁大勇者難行,非大智大圣者難知,天下能體會大王深意者屈指可數,不過二三子爾。”
孫策笑了。不管鐘繇這是真話還是奉承,聽起來果然舒服,讓他頗有得遇知音,如飲醇酒之樂。他也清楚自己有些理想化,午夜夢回,時常有自我懷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走上王莽的舊路。社會改革是一個系統工程,絕非幾個人、幾年就能實現,他一個穿越者,癡心妄想的想改變歷史進程,焉知不會弄巧成拙,成了王莽或者葉輕眉?
郭嘉適時開口,引導話題繼續。“聽鐘君此言,我等輔佐大王也是坐井觀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鐘繇微微一笑。他不好當面批評孫策,但批評郭嘉卻一點問題也沒有。“奉孝,若大王用秦政,行霸道,幾年內能蕩平天下?”
郭嘉眨眨眼睛,反問道:“鐘君以為幾年?”
“三年,最多五年。五州有天下戶口之半,征發士伍,可得兵五六十萬,箕斂錢糧,可立得五年之糧,一年平關中,一年平河北,一年掃蕩四邊。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天下戶口減半,然后下輪臺之詔,與民休息,天下可安。”
“是嗎?”郭嘉笑得更加得意。“既然如此輕松,為何大王不肯,偏要與朝廷、袁譚糾纏?”
“因為大王所欲得者并非天下,而是王道。他要向天下人證明王道可勝霸道,行不由徑,堂堂之陣,才是王道。”鐘繇轉向孫策,目光灼灼。“大王,繇無才德,唯有年齒,倚老賣老,斗膽妄言,若有冒犯,還請大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