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治國之道在六經、諸子以內,還是以外?”
荀彧沉吟片刻。“不內不外。圣賢所言,便是治國之道,別無他義。只是旨約意深,我等領悟不足,便有偏差,難免得一漏十。”
孫策轉頭看著劉協。“你覺得呢?”
劉協很認真的想了想。“圣賢亦人,生于天地之間,所見所思雖逾于常人,畢竟不能遍覽。且治國之道當因時而變,三代不同于上古,春秋不同于三代,于今有漢,又不同于春秋。圣人因時而作,想必也會受限于時代,有所不足吧。”
“陛下……”荀彧變了臉色,語氣嚴厲起來。
劉協笑笑,有些疲憊,卻異常堅決。“荀君,這里沒有陛下,只有一個上下而求索的問道之人。”
荀彧不忍,一聲輕嘆,欲言又止。劉和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兩個侍女,捧著一些參湯、蜜茶,見劉協神情疲憊,連忙喂了劉協一些參湯。荀彧也喝了一些蜜茶,卻壓制不住嘴里的苦澀,只得低了頭,將不安和嘆息藏在心里。
孫策靜靜地看著,等劉協喝了參湯,精神復振了些,這才接著說道:“圣賢是不是人,且不去問他,反正孔子為漢制法這種事,我是不信的。盡信書不如無書,與其尋章摘句,一心想從圣人經籍中尋求治國之道,不如老老實實地做些實事,從最基本的問題解決起。于我而言,最基本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吃飯,二是安全。想吃飯,就要讓百姓安居樂業,生產出足夠的糧食。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說什么都是白費功夫。求安全,就要讓自己有足夠的武力,不懼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強取豪奪。”
劉協思索良久,點點頭。“土地兼并和兵制荒廢的確是本朝痼疾。從光武皇帝起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但始終沒能解決,反倒越演越烈,終于不可收拾。時至今日,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荀彧忍不住說道:“大王的雷霆手段的確是立竿見影,卻非長治久安之策。世家亦非天生巧取豪奪而來,亦是歷代積德所致。舊的世家雖去,新的世家又生,大王阻止得了嗎?”
“天下有一成不變,就能長治久安的治國之策嗎?”孫策搖搖頭。“我不認為有,也不奢求,我只能先解決眼前的問題,然后再考慮以后的問題。如果眼前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卻癡心妄想什么長治久安,豈不可笑?”
荀彧語塞,張了幾次嘴,卻無言應對。現在可不就是這種情況,孫策的治國之道也許不能長治久安,但他至少眼下沒有對手。你可以說他沒有遠見,只顧著眼前,但他至少顧了眼前。
“我讀書少,不相信什么天不變,道亦不變。新問題總是會有的,而且肯定會有。可以以史為鑒,卻不能照搬,人畢竟還是要向前走。與其相信古人有什么萬世不變的治國之道,不如相信后人有能力解決他們需要面對的問題。我不是圣人,沒有能力創建什么萬世太平,我只想做好眼前事,解決我現在面對的問題,讓更多的人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有尊嚴的活著。”
孫策頓了頓,又道:“道很遠,人很近。你不讓別人有尊嚴的活,他就會讓你沒尊嚴的死,即使是螻蟻也能毀滅殿堂。百姓國之本,你把百姓當螻蟻,肆意踐踏他們的尊嚴,還指望他用血汗來供養你?”
孫策轉向荀彧。“荀君,你在關中效仿新政,為什么收效甚微?為什么你從南陽工坊挖走的工匠又陸續回到南陽?”
“敢請教。”
“你以君子自居,以牧民自許。在你的眼里,民是什么,是與你一樣的人,還是與牛羊一樣的牲畜?那些從南陽返回關中的工匠,你可曾真正視他們為拯救朝廷的希望,敬之信之?”
荀彧臉色變了變,一聲輕嘆。“原來大王致勝的秘密一直就在眼前,我卻有眼無珠,視而不見。”
劉協黯然。“道不遠人,人自遠道。易臣為民,易民為士,看似毫厘之差,勝負卻相去千里。大王雖不讀書,卻暗合圣人之道,稱雄天下固其然也。我敗得不冤。”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孫策行了一禮。“多謝大王點撥,感激不盡。”
孫策直起身,欠身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