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收回目光,接著說道:“再比如,在朝堂之上,我是天子,縱使是太后見我,也不能失禮。回到后宮,我便是家人,看到太后,我不能失人子之禮。以此而論,尊卑豈是不變之鐵律?”
孫策頓了頓,接著說道:“襄陽書院乃是私家書院,并非官府之地,自然可以只論學問,不依朝廷禮制。常言道,學無長幼,達者為先。我本武人,雖年近而立,奈何學問有限,與書院賢良、襄陽父老相見,有所請益即可,又何必擺出皇家威嚴,掩我學問不足之怯?”
襄陽書院的師生極是受用,相顧點頭,表示贊同孫策的看法。
秦宓雖然也欣賞孫策的態度,卻不愿就此放過。他咽了一口唾沫,潤潤嗓子。一夜未睡,他雖然亢奮,卻掩飾不住身體的疲憊,尤其是嗓子。本來還沒什么感覺,聽了孫策的聲音之外,頓時覺得自己的聲音粗礪如石,格外難聽,有失君子如玉的風度,反被一個武夫比了下去。
“如足下所言,尊卑因人因時因地而異,那豈不是人人可以稱王,個個可以稱帝,只不過是換個地方,換個時間而已?”
說著,秦宓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辛評,做出了避讓的準備,免得再像剛才一樣被辛評踹一腳。
辛評聽了半句,就知道要壞,本打算搶上來阻攔,轉念一想又放棄了。
既然秦宓作死,就讓他死吧。
不得不說,秦宓這一句還是很精準的,直指吳國新政要害。
秦宓說完,堂上堂下一片寂靜。襄陽書院祭酒宋忠咳嗽了一聲,長身欲起,卻被孫策及時阻止。
孫策環顧四周,看著眾人各異的神情,臉上笑容不變。吳國朝野對這個問題一直有分歧,在汝陽時,就有不少人提出恢復天命論,解決政權合法性的問題,只是他一直沒有正面答復。
有些問題遲早要解決的,與其糊弄掩飾,倒不如存疑。
有控制的討論不會顛覆新生的大吳政權,一味壓制反倒可能埋下禍根。漢武帝引用雜化的儒術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結果西漢亡于看起來更合法的王莽。光武帝引用讖緯來證明自己的天命,結果整個東漢各種謠言不斷,一句“代漢者當涂高”惹得無數人做起了帝王夢。
等宋忠坐好,眾人屏息而聽,孫策忽然一笑。“足下可知蔥嶺以西,有國名為貴霜?”
秦宓點點頭。“略有耳聞。”
“那足下可知,貴霜之西,又有安息、羅馬?”
“呃,聽說過一些。”秦宓的額頭冒出了汗,也不知是太陽曬的,還是心里緊張的。這些天,他在襄陽買了很多書,其中有一部分是講述海外諸國的,聽說了一些,但了解有限。孫策只問名字,他還可以回答,若問得細了,他必然受窘。
“貴霜有王,安西有王,羅馬則有皇帝,據說還有什么萬王之王。你說,他們與我中原之主孰尊孰卑?”
秦宓不屑一顧。“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足下若與這些夷狄相提并論,未免自謙太過,有失我華夏體面。”
孫策笑笑。“那三代之主如何?夏禹、商湯,周之文武,可以一論嗎?”
“這是自然。”
“以夏禹、商湯、周之文武,可曾傳國萬世?”
秦宓微微一笑,如釋重負。等了半天,終于等到這句話。他提高了聲音,大聲說道:“依足下之言,那吳國亦將為他姓所代?”
孫策看著秦宓,笑容依舊,目光中帶著一絲憐憫。這秦宓書讀得不少,卻已經落伍了。在襄陽書院提出這樣的問題,還像孔雀開屏一樣自以為得計,卻不知暴露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真是可憐。
果然,講臺旁的襄陽書院師生之中有人長身而起,戟指秦宓,大聲喝道:“哪來的迂夫子,說的什么混賬話,這世上哪有萬世不變的王朝,都什么時候了,還和秦始皇一樣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