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外間之人對欽陵是如何看法,但就連其嫡子弓仁聽到這番話,都頗感心驚肉跳,垂首低聲道:“贊普終究是主上,還是不能失禮。”
聽到兒子這么說,欽陵既有幾分失望,但也有幾分欣慰,嘆息道:“志向不足,沒關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會犯出大錯。”
說話間,他又抬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諸舞姬們,微笑道:“國人譏我熱衷唐人戲樂,只是一條慕唐的走狗,這就是小不可語大。唐國的強盛不止于一面,我不畏懼人言的滋擾、只擔心人事的艱難會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備這些戲樂,則是為了磨礪自己,不要因為眼下所有便知足,諸事仍有進步的余地。”
若這話從旁人口中說來,難免會讓人覺得不過只是給自己貪圖享樂尋找一個借口,但言出于欽陵,卻給人一種野心勃勃、斗志昂揚的氣概。
這一番話,欽陵也只在兒子面前說起,至于旁人會有多深的誤解、多刁鉆的非議,卻也不值得他去解釋什么。無論那些人理不理解,擺在他們面前無非兩條路,要么順服,要么敗亡!
擁有這樣一位父親,對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種負擔。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雄心,又恐父親失望,索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言道:“阿父此前傳信要提問的舌頭,人已經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見一見?”
“把人帶上來吧。”
欽陵聞言后便點了點頭,及至兒子行出,便抬手吩咐堂中伶樂們轉奏新曲《洛陽女兒行》。
唐國的洛陽,他并沒有去過,這首盛寫神都繁華的詩傳入蕃國時,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只憾有辭無調,也不是他所知的燕樂故調,索性自己依照沙洲曲新作編擬,配辭歌唱。
此時閉眼聆聽自己編著的曲辭,欽陵心中自有一份滿足并淡淡的失落。
唐國雖然強大,但唐軍也并非戰無不勝,特別在青海附近取得兩場大勝后,除了真正戰略層面的大創舉,單純戰場上的碰撞取勝已經不能讓欽陵感到太多愉悅。
他深浸唐風,尤其享受那種方方面面都將唐國碾壓的滿足感。往年需要仰望的,盡皆匍匐足下,這是他始終斗志昂揚的原因之一。
雖然有此雄心,但欽陵也明白憑其一己之力、終其一生也難完成這樣的偉業。他雖然是蕃國權傾一時的大論,但在這條道路上卻殊少同行,曲辭中所描繪的那神都風物,此生大概也很難親眼去領略一番。
弓仁離去不久,很快就引回一個三十出頭、形容憔悴的唐國年輕人。這年輕人雖然面貌上是唐人,可衣著打扮卻是蕃人模樣,大概是想憑此取悅蕃國貴人。
但也不知聽從了什么人的指點,打扮的不倫不類,特別插在前腰的刀柄直抵胸前下巴附近,這在拜見貴人的時候,是極為僭越冒失的行為,因為有雖是抽刀行刺之嫌。
入堂之前,弓仁劈手奪下那佩刀丟在了一側,但也懶得解釋禮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