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皇帝自己晝夜寢食不安,大內宮人們也都受此感染而苦不堪言,不知這樣的生活還要維持多久。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對于宮人們的戰戰兢兢感受不多,而宮人們也很難理解皇帝明明已經是天下至尊,何以對一個遠在西京的雍王如此忌憚,甚至都不敢將皇太后接回大內安置。
過往多年幽居生活,包括當年所經歷的那一場政變,究竟給李旦造成了多大的陰影,就連他自己都無從估量。
此前這些負面的感受,都被那種大權在握的強大感所覆蓋壓抑下來,可是隨著形勢逐漸失控,當年那種無力以及無助感再次從心底蔓延出來,而且較之當時還要更加的洶涌澎湃。
訓斥過中官之后,李旦又繼續說道:“明日上陽宮再增派兩百軍士,凡人事相關,一概不準出入。另、汾王等一并遷入上陽宮居住……”
講到這里,李旦語調隱有顫意。他對母親的感情很復雜,既有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怨恨與畏懼,又有一種發自骨子里的依賴。
明明如今的皇太后已經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高齡老人,就連他的生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間,但他內心深處對于母親仍存一份敬畏或者說是期望。眼下的他對于大內的宮防都沒有十足的信心,但仍隱隱覺得一旦局勢完全失控,母親或許仍能保障他的兒女安全。
中官領命退出,李旦也并沒有繼續登榻入睡,只是于席中枯坐,腦海中偶爾閃過一絲雜念便召人來問,比如昨日有幾人叩闕請見、比如河東局勢如何,又或者宰相李思訓的行程。
一直到將近天亮的時候,微薄的晨曦投入寢殿中,才略有倦意上涌。趁著這一股睡意,李旦直接伏案短憩。自覺應該睡了很久,可當被殿外腳步聲驚醒時,才發現席側的燭花都還未剪。
“發生了什么事?”
皇帝本來視線還稍有迷離,待見行入者乃是本該留守玄武城的內常侍蘇永、且神情還頗有焦慮,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連忙發問道。
“是、是河東傳來的信報,狄、狄相公死在了汾州、汾州靈石驛……”
蘇永入前,半扶著皇帝低聲道。
“怎、怎么……知誰加害?”
皇帝聽到這話,又是一驚,陡地握緊蘇永手臂,咬牙低聲問道。
“不、信報有說,靈石驛雖有賊徒潛入跡象,但狄相公死卻并非為人加害、而是自縊……豫王使人傳報,應是無疑。”
“自縊?狄公他、他怎么會、他怎么能!”
聽到蘇永的回答,李旦神情更加激動,顫顫巍巍從席中站起,焦躁的在房間中徘徊片刻,轉身面向北方,長嘆一息,閉上眼時眼角已有淚水流出:“他怎么能棄朕、他……朕是何等失德之主,竟讓他寧死不事!朕、老賊……老賊欺我!當年迎朕于宮中,他、他竟棄朕!家國憂患,朕又該、哈,老賊食祿半生,譽大于實,原來也只是一個膽怯鼠輩!”
“事情既已發生,傷感無益。臣等必誓死奉從皇命,共赴危難!”
李旦心中確是悲憤交加,但眼下顯然不是放縱感情的時候,他晃了晃有些渾渾噩噩的腦袋,然后又說道:“狄某死于汾州,那豫王又至何處?有沒有到晉州?”
“仍未,豫王仍留汾州北境,為了等待接收突厥請降進獻的牛馬物料,沒能及時……”
聽到蘇永所言,李旦怒極反笑,笑得腰都彎了起來:“朕的好兒子!倒是深知物力艱深,愛惜一事一物,他、他……都畿情勢已是垂危,蠢物獨戀漠南牛馬!蘇永,朕是不是錯了?有的事,差異懸殊,該當承認,朕門中庸劣之種,確是不及、不及二兄所遺壯種啊!”
“圣人切勿作此言想,豫王殿下開府未久,已經能夠獨當方面大事,假以時日,必能托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