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良辰,陳玄策鋪開畫卷,讓眾人鑒賞。
蘇布冬也不去湊那熱鬧,反正對眾人來說,他今天就只是一個擺設。他雖然知道王羲之大名,但是絲毫不清楚這三個字在書法界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照例,這開頭應該由蘇布冬這寶主來說點什么,但是蘇布冬將這全權委托給陳玄策這行家代勞了。
“諸位,一個月前,絹本《平安帖》驚喜現世,這是一件大事,今天請諸位來,一為品鑒此帖,二為一論真假。”陳玄策行事頗有古風,上來就開門見山。“此間備有薄茶點心,諸位困乏可以休憩一二。”
請來的人里面有一些已經是上回看過《平安帖》的了,這次新來的一部分專家大多沒看過,于是邊感嘆著邊欣賞著。
過了一個多小時,所有人都細細的看完了,于是開始說起來。
“吳冰峰,你是故宮專家,你先來起頭吧。”其中一個老人說道。
“那啟功先生,各位,我就不客氣了。”吳冰峰上次在潭柘寺看過此帖回去后翻閱了不少故宮收藏的殘卷。
“我們知道,時過一千六百年,王羲之直接手寫的原跡早已無存。北宋時也只有幾件視為原跡,如米芾曾獲得的《王略帖》。如今傳世的王羲之書跡有兩類,一是后人勾摹的墨跡本,一是石刻或者木刻的碑帖。碑帖從勾摹開始,經過上石、刊刻、捶拓,再經過裝裱的過程,書法原貌往往會打了折扣。但是此帖不同,可以說神韻俱在,此筆法圓勁古雅、意致優閑逸裕,頗合羲之草書法度,其中呈現輕重濃淡,然不免有筆滯處。臨寫并勾描,留下細痕,所以我斷定此帖為宋人臨摹,甚至有可能就是米芾臨摹的,米芾臨的王羲之父子書札,常被后人誤以為羲、獻真跡。”
“我倒有不同看法。”另外一個金石專家卻說道:“我發現本幅左下有墨印‘柯九思印’,墨印上方的‘柯九XXXX’朱文印,其實就是‘柯九思敬仲印’,它曾鈐于柯九思的一幅《墨竹》上,另外有幾方殘缺不全的印章也是柯九思的常用鑒藏印,本帖前宋花綾隔水右邊中間另有一方朱文半印,‘XX清玩’,“清玩”二字尚有大半可辨,應為“柯氏清玩”印,它與柯九思鈐在元人陸繼善《摹禊帖》冊及南宋楊無咎《四梅圖》卷一方朱文方印末二字同樣相似,應該是出自一方印章。另一方是朱文長方‘書畫印’,它在本幅騎縫上至少鈐蓋過三次,它也是柯九思的印章,同樣曾鈐蓋于《墨竹》橫軸上,這方多次蓋于《平安帖》的朱文印章,其印泥亦與同樣鈐于本幅的‘柯九思敬仲印’、‘柯氏清玩’二方半印的印泥相同,它為柯氏的用印應該是可信的。柯九思是歷史上著名的鑒定家,曾任元代奎章閣鑒書博士,文宗朝內府所藏書畫大多經他鑒定。他在《平安帖》鈐蓋的印章共有四印六次,鈐蓋的位置亦極為用心,可見他對這一古帖十分鐘愛。他是極有眼力,見多識廣的大鑒定家,不可能對一件為時甚近的勾摹本如此感興趣。所以我認為這是王羲之真跡。”
啟功先生點頭:“君陶言之有理。其他人還有什么看法嗎?別藏著掖著,都說出來。”
“錢老剛才說了,我按照錢老的思路說一下,這絹本《平安帖》當中,‘柯九思印’及“柯九’(半)墨印也真。‘宣和’‘政和’內府諸印和‘紹興’印均偽。乾隆、嘉慶內府等印璽皆真。卷上弘歷題寫帖文,年款庚戌,即乾隆五十五年,已是八十老人。后邊文徵明、王榖祥、彭年、胡汝嘉等跋及諸家印記都真。這里面真印假印都有,假印應該是商賈妄蓋的。但這真印當中不乏一時名家,特別是弘歷帖文……”一個中年人看了一眼啟功先生,發現啟功先生并無異樣才接著往下說道:“這位帝王一生見王羲之帖子極多,又寫了‘可亞時晴帖’,他當時已經80歲了,鑒賞功力其實已在巔峰,可以說這帖可以認為是真。”
“不對不對,乾隆哪里懂什么叫鑒賞,他經手的假玩意還少了?”有性子急的打斷這中年人。
眾人都為之側目。
“你別光說東西不對,你要說出個一二三來。”
“說就說。”那人大咧道:“嘉靖二十年,絹本《平安帖》被文氏父子刻入他家的《停云館法帖》中。在明拓十二卷本中,《平安帖》刻于第四卷,前刻隸書標題:‘唐人真跡卷第四’,后有‘嘉靖二十年夏六月長洲文氏停云館摹勒上石’這樣的題記。《停云館法帖》中的草書《平安帖》與今天我們見到的墨本原件幾乎沒有走樣,所以我認為這是唐人摹本。”
“關于這個,我也想說幾句。”啟功先生緩緩開口說道:“文徵明父子都是摹帖的專家,停云館摹刻此帖十二年之后,八十四歲的文徵明在本帖贉尾用他十分自重的隸書書寫了長跋,這個被文氏父子當年刻入停云館‘唐人真跡’卷第四的《平安帖》,這時他有了新的看法,認定此帖為右軍‘真跡’。四年以后,此卷已不在文徵明之手,明張丑《清河書畫舫-王右軍思想帖》后有文徵明這樣一段題跋:‘右軍真跡,世所罕見。此《思想帖》與余舊藏《平安帖》行筆、墨色略同,皆奇跡也。《平安帖》有米海岳簽題,此帖無簽題,而有趙魏公跋語……嘉靖丁巳冬十一月十又三日,長洲文徵明題,時年八十有八。’這段題跋有幾處值得注意,一是他仍認為草書《平安帖》是‘右軍真跡’。二是四年前他在《平安帖》題跋中認為本帖宋綾隔水上‘晉右將軍會稽內史王羲之平安帖’簽題是宋高宗‘思陵之筆,蓋思陵早歲嘗效元章書,故此猶帶米法也。’此時,這十四字小行書已不僅‘猶帶米法’,而被直接認定是‘海岳簽題’了,這是老年文徵明又一新的認識。十一年后,也就是隆慶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它卻又出現于文徵明長子文彭的任嘉興訓導的官舍中,當日同時見到此卷的還有大收藏家項子京的哥哥項篤壽和蘇州同鄉袁尊尼。胡汝嘉在帖后如此題道:‘舊聞衡山翁所寶《平安帖》真跡入神,未獲見也。今于三橋寓舍始得縱觀,乃知傳聞殊未盡其美,謹題此以識幸會。時隆慶庚午清明日也,建業后學胡汝嘉。’之后,在萬歷、崇禎年間,此卷又多次易手。從上述流傳經歷可以得知,《平安帖》至少自元代開始就一直輾轉在柯九思等有實力有眼力的名鑒藏家之手,一方面證明了它自身的魅力與價值,另一方面也透露了這一古帖之所以能歷盡滄桑而保存完好的主要原因—傳承有緒,庋藏精當,這是絹本《平安帖》的幸運,也是我們大家的幸運,能在今天看到這《平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