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河間獻王三月來夜夜縱酒聽樂,故意毀傷身體的原因。
河間王自以為能說的話,其實不可言,那些無意的言行,卻被皇帝仔細用心解讀,最終定下一個他承受不起的罪名。
他給子孫的最后忠告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我忘了做一個諸侯王的本分,汝等勿要學我,寧為庸碌之君,做一頭在圈中豢養待宰的彘,終日埋頭滿足于食那污穢糞便,也萬不可有任何出格之處。”
諸侯無才,便是德,醉生夢死即可,何必深思。
于是河間王的子孫們,再對儒經提不起興趣來了,河間國也被推恩令砍了好幾刀,全國只剩下四個縣,賦稅減半,再也養不起大批學者了。
時代的變遷不以人的意志推移,一個時代可能數十年內一成不變,也可能數月之內天翻地覆,那些后知后覺的人,都成了失敗者,只能艱難在浪潮里求生。
隨著朝廷表彰六經,儒生們陸續轉移到長安去做博士,只剩下無法躋身朝堂的《毛詩》《左傳》寥寥幾名傳人仍在堅守。那些躋身未央廟堂的五經七家博士果然讓人艷羨,但貫長卿不愿意背棄自己的道統,只要河間國一日不廢博士,他們就要守住這最后的陣地上,艱難傳承著先師留下的學問。
可來入學的弟子們卻不這么認為,他們想要學的是真正的儒學么?不然,大多數人,只是為了求得一個身為布衣也能躋身朝廷的階梯罷了,既然《毛詩》《左傳》皆未能列為官學,只是被河間國承認為博士,那學了又有何用?
心存功利的學子,都自動忽略了這兩門學問,紛紛改換門庭。
毛詩、左傳兩經,便在這種不知何日就會斷絕的危機中,渡過了幾十年歲月。
這一夜,貫長卿和往常一樣,仍是在日華宮的藏書室里過,帶著弟子們拂去殘存的灰塵,一點點整理河間獻王收集的書目。越是沒有后學愿意傳承,他就越是對自己要求嚴苛,必得將自己所通的《左傳》《毛詩》兩經融會貫通,以史詩相互例證而完成《毛詩序》,是貫長卿在晚年最后的心愿。
不求在齊學魯學夾擊下殺出一條血路,只望毛詩與左傳能繼續傳承,即便已被顯學斥之為異端,即便連他昔日最器重的弟子徐敖也離開了學派,去跟魯儒孔安國學古文尚書去了。
貫長卿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學問里,忘乎所以,連河間王劉慶派人邀請他,出席歡迎西安侯任弘的宴饗,也被貫長卿婉拒。
“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
這一席話,與古時晏嬰拒絕齊景公邀請宴飲時一模一樣,貫長卿當初見河間王劉慶飲酒沒有節制,對他講過這故事,希望劉慶能幡然醒悟。但劉慶顯然是忘了,怫然不悅,也沒有再派人來邀約。
倒是夕時之后,弟子戴延年卻來稟報,說是宴飲取消了。
……
“莫非是河間王聽懂了我的規勸?”聽說宴飲取消時,貫長卿沉寂多年的內心升起一絲希望。
“非也,是西安侯拒絕了這場宴飲,他說,按照律令,列侯不得與諸侯私相往來,看來西安侯是知道分寸的!”
解延年十分激動:“西安侯更明言,此來河間,不為河間王,而是為了小貫公,為了能夠習得《左傳》之學。明日便會沐浴更衣,親來拜訪。”
與不會太主動與外界接洽的貫長卿不同,傳承他《毛詩》的解延年卻十分熱衷將夫子的學問向外傳播,對此番西安侯來拜師也更殷切些。
雖然貫長卿也收到了女婿張敞的書信,說西安侯對左傳、毛詩十分感興趣,大半年時間已學習了大篆,通讀兩經,并千里迢迢親自前來拜見,可貫長卿卻沒太當回事。
貫長卿見過太多太多嘴上說著愿學經術,可實際上只是將它們當做裝點外飾的達官貴人,這位西安侯恐怕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其真心如何,貫長卿更相信當面的問對,而不信書信上熟人的夸贊。
然而待到第二日,那個不給河間王面子,拒絕其宴飲的西安侯任弘,還真的一大早就跑到日華宮拜謁了,還奉上了儒生拜師用的束脩和禮物。
十根脯肉陳于貫長卿面前,年輕的西安侯任弘長拜作揖,奉上張敞的介紹信。
“西安侯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