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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吾王帶著部眾和牲畜,終究還是逃不過漢軍的追擊,駐牧點燃著熊熊大火,戰斗在吳宗年他們抵達前就結束了。
他是在的河邊發現胡妻的,隔著大老遠吳宗年就認出了她,脖子上裹著的那條白色貂皮是右賢王所賜,吳宗年又送給了她,這是四年里,他送她唯一的禮物了。
胡妻趴在一片枯黃的草地之上,背后中了一矢,而后又被馬蹄直接踩過,應是當場死去,翻過來后,懷中還緊緊抱著個小襁褓,也早就沒了呼吸。
吳宗年一下子就失去了氣力,跪在胡妻尸體前,死死盯著這只箭,想要分辨一番,箭羽究竟是匈奴人常用的野鴨毛,還是中原的鵝翎?
他分辨不出來,或者說,不想讓自己認出來,只告訴自己:“是匈奴人射的,一定是,伊吾王以為,是她故意幫我逃走,遂加以殺害。”
只是他被旁人攙扶起來后,又不甘心地問道:“襲擊此處的,是辛氏兄弟的兵么?”
“不是。”
一旁的屯長告訴了他事實。
進攻此處的,只是一支普通的漢軍,只是在執行蒲類將軍親自下達的追擊命令。
“多虧了吳先生的地圖,否則吾等還真找不到這山谷!”
這話讓吳宗年更加難受,甚至覺得,是自己親手殺了她們。
吳宗年心中忽然生出了巨大的后悔,若是他有博望侯之智勇,能夠帶著妻兒一起離開……
但他只是個凡人,懦弱,無能,只有中人之智,做事瞻前顧后,護得住手里的杖,護不住身邊的人。
吳宗年是在要送往東西且彌的俘虜中,找到了另一個孩子的。
他才三歲,臉上臟兮兮的,擠在一起的匈奴孩子都不大,從五六歲到十多歲都有。他們恨恨地看著漢軍那鮮明的甲胄,一雙雙眼睛中似有綠瑩瑩的光,像極了那一夜林子里緊隨吳宗年的狼。
吳宗年讓士卒將兒子牽過來,轉身匆匆離去,不管其他人。這孩子在他懷里掙扎哭喊,似乎認不出父親,還在吳宗年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三歲孩子牙都沒長齊,咬在肉上不疼,但這一口,卻好似咬在吳宗年心里,讓他痛得佝僂了腰,想起了兩年前金微山之會后,李陵與他告別的情形。
“人各有命,李陵有李陵的路,吳先生也有自己的路。”
老李陵當時仰天而嘆:“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但吳先生有好袍澤啊,為你保著族人,你現在回頭,確實還來得及,陵只心希望,若你真能回去,能夠無悔!”
吳宗年抱緊了自己的孩子,出生時,他沒有給他取名,用的是胡妻父親的匈奴名,但吳宗年心里,實是想要叫他“吳在漢”。
身在匈奴,心在漢啊。
好在,這個胡漢混血的孩子,他還小,等回到中原,禮樂詩書的教化,一定能讓他忘掉仇恨,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如吳宗年希望的那樣,永遠遠離戰爭。
雖才九月底,但塞北寒冷,天上飄飄揚揚下起了雪,在漢軍大捷凱旋的金鼓聲中,吳宗年的淚水滴在枯草上,只口中喃喃道:
“不悔,我不悔,此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