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罵他:“等你年過五旬,亦會如此,倒時你家的兩匹瘦馬就馱不動道遠了。”
說是這么說,但這甲制作時卻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鋼制圓護在不影響防御的情況下,制作成了黃金日芒,一千多枚魚鱗片則涂了紅色的漆,它為傅介子擋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兩箭造成了皮肉傷。
而鐵胄之下,傅介子的遺容神情輕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揚,絲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雙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傅介子的丹鳳目是其靈魂所系,他喜歡在玉門關上眺望絕域,希望將大漢的關闕修到遠方,也喜歡審視他一手帶出來的后輩們,當這雙眼睛凝視敵人時,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還有那雙曾親斬樓蘭王的強壯手臂,正合在胸前,據說傅介子單臂擊鼓兩日不絕其音,那柄十多年來還沒換過的三尺劍捧在手中。
“西安侯,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圍次日寫了一半,還沒寫完便與胡虜戰。”
任弘接過沾滿血跡的帛書,確實是傅介子親筆所書。
“吾年十四時,好學書,一日嘗棄觚而嘆曰:‘大丈夫當立功絕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斬匈奴使者,還拜中郎,復斬樓蘭王首,封義陽侯,除為都護守西域三載,歸朝為后將軍,子孫皆蒙蔭為郎,家累千金,富貴安居,無他求也。”
“唯在長安多日,如駿馬養于廄中,腹肥體圓,歲愈衰而發白齒搖。余昔日為騎馬監,迎汗血馬,曾聞楚莊王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以棺槨大夫禮葬之。然千里馬必不愿死槽櫪間,吾亦不愿臥床上死兒女子手中,愿戰死于邊野,戎車載尸還葬六郡耳。”
“陛下不棄介子庸將,任為燕然將軍,雄兵五萬東指,使赴右地,然今夜為虜十余萬騎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歸……”
后面是他在戰后,口述的短短幾句話,大概是已經說不出太多話了,而且有些雜亂。
他說自己喪生是在戰后,非校尉親衛之罪也,望朝廷錄其功而勿責。
他說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歸葬老家北地的蕭關外。
他還說,若有人來祭奠,那就給他帶幾只雞,做熟的那種。
“子孫謹記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當兄事西安侯。介子自詡千里馬,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道遠當為萬里馬……”
信止于此,讀完最后三個字,任弘心里難受極了。
這老傅,又是讓兒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藍什么的,換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議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睜開眼,別說兒子,讓任弘做孫子都行啊!
眾人又開始垂淚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國也開始捶胸,他們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開創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贏了這場人數懸殊的鏖戰,戰斗勝利,以一當十,斬胡虜近萬,足以夸功,傅介子卻不在了。
這真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唯獨任弘依然什么話都沒說,只將信遞給已經哭成淚人的傅敞,他則走出大帳,抬起頭看著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鷹,它飛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傳遍三軍,眾人都呆愣著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響起了士卒的歌聲。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駝城中,隘口里,身上帶傷的士卒們或立或臥,齊聲而唱,為傅介子唱半首《戰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