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那彩鋼板的二樓,輕輕擰動鑰匙,推開門。
老太太還蜷縮在墻角,雙手抱膝,頭埋在雙腿之間,不知是睡是醒。
他驚異于她那與年齡不相匹配的柔韌度。
他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輕手輕腳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把兜里所有的現金,和那把鑰匙都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輕輕地背起包,緩緩地帶上了門。
從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被割裂了。
……
那天晚上,他和陳瑤在街邊的小酒館里喝著啤酒。
陳瑤是在什么時候撿到他的,他當然記得。
他只是不愿再去回憶這個明顯不那么美好的開頭。
那是他的一時善意的又一個難以承受的結果。
早上八點多,他在街上瞎轉,他的鼻子卻有了目標。
等到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早餐面館的門口。
食客很多,門外也擺著幾張桌子。
只是這幾張桌子,服務員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上面的碗筷。
他的眼睛尋覓著,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鎖定了一碗半滿的面。
看上去面條還沒有被面湯泡漲,筷子也穩穩地搭在碗上。
一切都讓人滿意。
一秒鐘的時間內,他的目光已經吞噬了那碗面。
只是,大腦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發出信號。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徐濤?”
他慌忙縮回手,回頭,又是陳瑤。
她圍著一條非常暖和的大圍巾,大半張臉隱沒在圍巾下面,只有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注視著他。
那天,陳瑤請他吃了兩碗面。
吃完之后,他的胃部維持了整整一天的飽脹感。
作為被憐憫的一方,他似乎是盡義務般地,向陳瑤坦陳了自己的處境。
他以為會有各種疑問,然而陳瑤馬上相信了他。
她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質問他怎么不去找個工作,當然更沒有說“哪怕是去碼頭扛大包”這種話。
陳瑤大概是懂他的。
她說人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這是一個坎兒,想不通、邁不過去,人生就會停滯下來。
他盯著她,似乎從她那雙略帶孩子氣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更深刻的東西。
這個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不能出口的那些話的姑娘,從此就走進了他的生活。
晚上,他醉了。
很久不曾喝酒的他,醉得一塌糊涂。
他不會記得自己說過“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男孩被拖走了”和“我欠他一條命”這種話。
當然,還有很多別的話。
可是,陳瑤記得,她直到今天都記得。
……
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定義他和陳瑤的那段日子。
那晚,陳瑤帶他回了家。
路程很遠,他走得歪歪斜斜,可是到了地方,嘔吐過后,倒清醒了大半。
陳瑤租住的公寓,是一個小小的單間。
不同的是,這個單間位于一個高檔小區,進門的時候,門衛一絲不茍地向著他們敬禮。
他在陳瑤的沙發上安頓下來,并且洗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個澡。
淋浴間的下水被堵住了,他蹲下身用手指掏著那些污垢。
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暫時的平和,為此他心滿意足。
他從浴室走出來,陳瑤拿出吹風機,替他吹干頭發。吹著吹著,一陣香風撲鼻而來。
后來的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血液中殘存的酒精掩蓋了陌生與尷尬。
她的皮膚有一種不真實的幼滑。
……
半夜,陳瑤接到了一個電話,突然就打開了燈。
她開始洗澡、化妝。
吹風機又呼呼地響,鮮紅的唇膏,亮閃閃的眼皮。
他在沙發上驚異地坐起來,問她:“你要去哪里?”
她簡要地說:“見個朋友。”
很多年后,他依然不知道,那晚她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每當想到那個夜晚,他的心中就好似萬蟻狂噬。
也許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陷入了癲狂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