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莫石根本不像一個真正的“人”。他時常忍不住去懷疑這點。莫石曾經見到過上神,經由主的重塑而復生再誕——這當然解釋了很多事情。而在見識過那些“神跡”后,長尾沒有理由不相信,就像任何一個受到過他恩惠的人一樣。
但這也不過是讓長尾更加懷疑起自己所處的位置。
莫石的出現讓他有一種大地并不堅硬的錯覺。
就像是……打破了什么原本應該非常堅固的東西,或者說即將打破。
莫石來到這里,是為了治理河流,治理這條貫通至北之國的穆特河。莫石在地板上用石頭和樹枝擬畫草稿、記錄一些奇怪的符號,滿意之作則謄寫到羊皮紙上。
長尾不太明白治理河流的意義。
他也不明白這件事對于莫石而言為何如此緊迫——莫石的領地壓根不在這兒,也根本不靠近穆特河。
大概,確實也只能用“冥冥之中聆聽到的上神之聲,要求他領導人們改造河道”這一理由來解釋。
長尾沉沉嘆了口氣,抖落身上的水滴。
而這時候莫石也從山上回來了。
他的主人臉色蒼白,鼻尖和指尖被雨水凍紅。杜娜叮囑過他,莫石非常怕冷,比常人更容易凍傷。他趕忙將袍子披到莫石身上。
莫石似乎很激動,身體在發抖,眼睛卻望著任意一處遠方,指節緊緊扣住長杖。
“好了,我們走吧。”莫石對他說,“我們還要到更北的地方去看看。”
“依我看,老爺,您需要的是烤烤火、喝點熱酒。”
“……啊,當然,當然。你也需要休息,辛苦你陪我走這一趟,長尾。”莫石的視線慢慢收束回來,聚焦在長尾身上,長尾忽然意識到莫石剛才似乎不是單純地怔愣,而是確實看不清楚近處的東西。
杜娜也和他提起過這個:莫石在長時間施展“神跡”后,有時會短暫性失聰失明。
“您剛才做了什么?”盡管四下無人,他仍壓低聲音。
莫石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而在他們離開這兒的第二天,一側山崖轟然倒塌,泥石堵塞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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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瓢潑的七月,在連續下了整整十五天大雨后,穆特河暴漲數米高,下游泛濫成災。波瀾跨出岸畔,覆蓋近百公里的土地,混雜著沙石的渾濁激流吞天噬地。
洪水“如期而至”。
逃離村落的人們站在山丘上,身旁是牲畜群和很少的家當,腳底是被河水淹沒的道路與屋頂;來不及逃脫或是預估不當的人已經被沖入河水之中。城池的下水系統完全失去作用,人們寄希望于洪汛不會漫過桌椅。
人們默念空輪之主的名字,流著眼淚忍耐他的怒火,祈求他的原諒。
如果神明要拯救世人,他就應當在此刻出現。
如果您不在此刻解救他們,就意味著您在冬日里救助過的那些獸人還是會死去。我想應該稱之為——
“這不是‘偽善’。我本不是想要‘行善’。”
我本來只是想說,‘糟糕計劃的糟糕的一環’。
“……你知道的,青鳥,如果我的魔法神經束沒有受到約束,我只需要很少的幫手就足以開鑿一條運河——但事實是我太弱小了,如果沒有成千上百勞力的幫助、沒有大領主的支持,我顯然做不到。而那些雪行者習慣了苦難,只要可以忍受他們就甘愿忍受。”
您要讓他們看到希望,再用絕望催促他們朝前走。我確實明白。
“你有言外之意。”
但在我看來,莫石先生,最關鍵的地方不在于您的魔法受到限制,而在于您的記憶不完整——您根本不像從前的那個‘您’。從前的您執行一個計劃時,不會畏首畏尾,更不會對那些已經決定要拋棄的部分施以憐憫。
“當無辜的人受苦受難受死的時候,你不會覺得難過嗎,青鳥?還是說,‘共情’能力并未書寫進入你的程序。”莫石的語氣疲憊,沒有多少情緒。
可那些類人不是您的同胞——這話您恐怕也已經聽煩了吧?青鳥幾乎有些開心似的說,我有我的立場,先生,我的立場是‘方舟’刻印進系統中的基本條例。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支持您的所有決定,而且也同樣喜歡任何時期的您。
“包括這個糟糕的計劃?”
您從前不是沒有過更糟糕的計劃。而那個‘我’一直在您身旁跟著一起出主意呢。你們搞砸過很多事情,也成就了偉大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