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林洛從培養皿中取出紅色液體,倒入圓形銀色杯,這是她當天第一頓正餐。
實驗室里空無一人,她喜歡這個時代,更喜歡這份工作,比過去任何時候她都更歡樂。
一切都不是問題,她又一次催眠一樣告訴自己,“小林,我們一起回弗洛倫薩。”
桃心木湯匙發出啵啵的碰撞聲,林洛端起杯子聞了聞,修長的手指滑過杯沿,這幾年日子終究比過去好過許多。
又想到這句話時,她輕啜一口,皺起眉頭,液體上浮現著一張20歲少女的面孔。
既然是最后一次,她打定主意多看幾眼,仿佛想從這蒼白的面色中辨認出昔日歲月的遙遠記憶。
很快她又打消了主意,和這個年齡的少女一樣,想法來得快去得也快,琢磨不定。
她不再愿意看到自己的臉,不論多少男人為這張精致又朦朧的面容傾倒,老派的宮廷皇族、亞洲富豪、街頭亂串的旅人,她做過模特、翻譯、有時候她自己也畫畫、攝影,學西班牙語、阿拉伯語。
林洛裝扮成男人打過法國人、美國人、葡萄牙人;裝成某種特殊的身份謀殺特殊的人,然后為自己假扮一場葬禮,瞞天過海。
有一段時期,她沉迷研究各種有趣的葬禮,擺滿白色玫瑰的房間,把葬禮搬上豪華郵輪,或者馬爾代夫的海底,只要是能想到的她都嘗試過,她死過18次。
只要她死了就沒人找她麻煩,這是她在死亡中發現的最大好處。
直到后來的某一天,林洛發現,死亡也變得不那么容易結束一些麻煩。
事情起因在于一個愛她愛到發了瘋的男人,非要娶她不。
這算不上壞事,但卻是麻煩事,有時候麻煩事到底總會成為壞事。
她傾盡全力和他在一起三年,這三年里林洛幾乎一直在生病,一會胃病、一會腸炎、一會沒胃口。
大部分時候她說自己在減肥,實在搪塞不下去就說自己最討厭男人所在地區的飲食習慣,不喜歡米飯,不喜歡味噌,不喜歡生魚片。
這個男人呢?他什么都不在乎。
哪怕到最后林洛面無表情地說自己有心理毛病吃東西不能有人在旁邊,男人也一樣充滿耐心。
自那以后,只要是和林洛在一起時他滴水不碰,半顆米也不進,最后變得腸胃紊亂瘦了一大圈。
她眼見擺脫不了,只能在冬天鉆進冰冷的海水里。
那件事讓林洛難受了好多年,她常常在遠處偷偷看著男人。
看他不吃不喝地望著自己照片發呆,看他吞下安眠藥才能入睡,看他又熱情的愛上一個同一個城市的女孩,看他求婚成功,扔光了所有和林洛有關的東西,每天和心愛的妻子共進晚餐。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讓自己陷入麻煩中,也不再演出死亡。
真是荒謬,每次想到死亡如此輕松,人類如此健忘,她就堅信當初不顧一切換來的生機不過是場忤逆上天的背叛。
她拉著弟弟的手逃出1348年的弗洛倫薩。當死亡在自己身上以各種戲劇化的形式上演又徒勞收場,七百年前一張張發黃的人臉,一道道鎖住的房門,狼藉的街道,那些試圖遺忘的過去仿佛從不沉睡的清晨,始終鮮活而殘忍。
活著的人跌跌撞撞地狂奔,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悠閑。
太陽疲軟無力,白天也和黑夜一樣黯淡,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一樣恐怖。
這就是黑死病,現實比名字更膽戰心驚。
人們無處可逃,把彼此禁錮在房門之內,隔離在劃定的區域,街口燃燒的牲畜、稻草、燒不掉的燒得掉的糾纏在一起,發出可怕的臭氣,熏臭了空氣卻不能熏不走不請自來的命運。
放火,放火,燒死他們,燒光他們,哭泣和無力恨不得點燃城市,推翻一切。
這次林洛不再逃避,她盡情回想久遠記憶里清晰的點點滴滴,隨后從容冷靜地走到實驗臺。
弟弟小林沖進來的那個下午,林洛已經兩天沒有踏出房門。
進門時他面色發黃,比人們描述的人臉更黃,宛如陳舊的泥土。他怔怔地看著林洛,仿佛地獄之門在房間的某個地方熱情大開,她站在原地靜止不動,生怕一腳踩了進去。
“爸爸,媽媽,弟弟怎么了。”她聽見自己大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