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臨睡前,黃群準備把馬揚換下來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里,用洗滌靈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邊做早飯,一邊開動洗衣機,順手就把它們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后就全干了。每天都如此。雖然馬揚早就跟她說過,不習慣用保姆,也可以把這些家務活交給鐘點工去做。但她還是不習慣,總是說:“等你的官再做大點再說吧。”馬揚說:“用鐘點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關系?”黃群說:“到那時,我的自我感覺就會發生變化嘛。”“許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鐘點工。這只是一種勞動分工……現代社會很正常的分工……”“我會習慣的。等著吧。”
這一晚,黃群在馬揚的褲子口袋里,發現了一封寫給中央組織部領導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幾遍,已然作廢,原想揉皺了扔紙簍里去的,不知道讓什么事半中間打了個岔,順手往褲子口袋里一杵,隨即就把它忘了。
讀了這信稿,黃群才得知,這個馬揚居然要放棄省委副書記的職務,留在大山子搞什么完全“自負盈虧”的工業集團公司,一沖動,她拿起這份信稿,就跨進臥室的門,本想立即叫醒他,問個究竟。但沒想,這時馬揚已經睡著了。一百年才有這么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會兒。看著他略有些發黑的眼圈,早已不豐腴的臉頰,正在稀疏的頭發,蜷曲著的身子,那種恨不得連腦袋也一起窩進被子去的“很難看”的睡相……由于進入夢鄉,平日在部下面前那種“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的狀態全然被疲憊和困乏所替代,這時的他,看起來,臉相要比實際年齡老許多。放松以后的臉部皮膚,也把平日里有所掩飾的皺紋堆疊得越發明顯……他深長地呼吸著,不時還會發出些微的抽泣般的捯氣聲。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強烈的溫熱的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氣息,似乎籠罩了黃群周邊所有的空間。她是能觸摸得到它們的,甚至也時時能融會進那里頭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個母親聞到久別了的兒女的氣息似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動的心潮……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常常這樣問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會兒熟悉,一會兒陌生?今天熟悉,明兒個又覺得陌生了?他總有那么多的想法,總有鉆研不完的問題,總向她顯示出一種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面貌,她有時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卻總是為這一點激動。媽媽(馬揚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誡過黃群,“對馬揚這樣的老公,你要經常踩踩‘煞車’。”
當時,她并沒有把這種經驗之談放在心上,但后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實際上也是這么做的。但今天,拿著這樣一封信稿,她卻無法讓自己簡單地向他踩上一腳“煞車”了事。人們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價中熔鑄自己的生命價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價換取很高的生命價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價換取很高的生命價值。還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價后,并不問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錢。他們擁有一個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標,只是向著那個目標走去……她常常暗自為馬揚——她親愛的男人而驕傲。他有一千個理由,一千種可能,一萬個“不得不”,讓自己終于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里始終是反世俗的。放棄省委副書記的職務留守大山子,創建一個起碼在K省來說尚未有過的公司模式,如果僅僅說他是為了追求“時髦”,那代價太大了。為追求時髦而愿意付代價的人也是有的。
但他們是有嚴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須以自己最后的“盈利”為最后底線。她相信,她的馬揚,追求的只是一種思想。為思想而活著——“你明白,這有多么愉快嗎?”有一回,他輕輕地吻著她的手指,輕輕地這么跟她說道。
……她要叫醒他。她要“責問”他。這么大一件事,為什么一點信兒都不跟她透露?難道說,他真的把她當“家庭婦女”來對待了?難道說,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無數次“煞車”,只是有朝一日能讓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沖擊……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要跟你跨過金水橋,但我總時刻準備著,陪伴你一起艱難地去渡過那斷魂溝……
“哎,說話呀。深更半夜,帶著老婆閨女,上我這兒打坐來了?”貢開宸見馬揚坐下后許久不說話,便開始催促。
……馬揚被黃群叫醒后,滿肚子窩火,低垂著頭,悶悶地坐了會兒,正要“問罪”于黃群:“犯什么病呢,不讓人睡覺?”睡眼惺忪中卻看到她手中拿著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為黃群會跟以往那樣,拿許多眼前的實際利益跟他叨叨個沒完,沒想到,她一聲不響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而后卻一下倒在他懷里,嗚嗚地抽泣起來……
“那件事,我已經征求了黃群的意見。她完全支持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