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城的后事便這樣定了下來,雖然劍廬弟子們從這幾個月里的動靜,早已經猜測出了師尊的心意,但是都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對范閑投注于如此大的賭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時眾弟子心頭迷惘有之,悲傷有之,恐懼有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在師尊的面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甚至連云之瀾都一直保持著沉默。
四顧劍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平緩,臉上的情緒越來越淡,越來越像沒有受傷的,那個喜怒無常不露于外的大宗師。云之瀾在一旁扶著師傅,心里空無一片,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一股難以抑止的悲傷感覺開始彌漫在屋里。
而十三郎或許是先前已經哭的夠多了,此時卻格外平靜。
“什么時辰了”四顧劍深深地呼吸了兩次,沙啞著聲問輕輕問道。
“天快亮了。”云之瀾在一旁恭謹溫和回道。這一夜東夷城的遺言傳遞,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時間,也不知道四顧劍在雙手把東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還布下了怎樣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要做到極致。就像劍廬以后一樣,既然我選擇了他,你們對他也就要做到極致的幫助,既然是一場大賭,就要把所有的本錢都壓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問省與反復,都是東夷城難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嗎”
四顧劍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的弟子身上緩緩拂過,最后落在了云之瀾的臉上。
云之瀾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四顧劍極為難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的大弟子了,只要他答應了的事情,一定會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顧劍的胸膛里忽然響起了不吉利的嗬嗬之聲,聽上去就像是黃土之下,冥泉招喚的水聲,大宗師的臉色也開始展現出一種怪異的白。
云之瀾心中一慟,扶緊了師傅干瘦的手臂,另一邊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顧劍的另一只臂膀。兩位師兄弟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顧劍從床上扶了下來。
跪在床下最前方的劍廬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四顧劍的雙腳,替他穿好那雙有些爛了的草鞋,只是四顧劍臥床一月有余,毒素傷勢全面爆發,兩雙腳早已經腫了起來,穿進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腫處被草鞋的帶子勒成了一塊塊的痕跡。
四顧劍卻像是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舒服地嘆了一口氣。二弟子知道師尊的腳已經沒知覺了,輕輕撫摩了一下那雙腳,淚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月兒如鉤,漸要隱于微灰天際之中,東夷城上方的天空大部分還是漆黑深藍之色,唯有東面露出魚腹之白。在石門處枯坐一夜的范閑備感疲憊,揉著太陽穴,讓自己不要睡著。忽然間他睜開雙眼,霍然起身,看著草廬深處的燈光忽然熄滅,知道東夷城的后事已經交代完了然而,緊接著他看見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場景。
遠處穿著麻衣的四顧劍,瘦削矮小的四顧劍,在云之瀾和王十三郎的攙扶下,在劍廬所有弟子的陪護下,出了草廬,沿著草廬那道山徑,極為困難而又極為沉默,甚至是肅穆地向著劍廬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閑的身后,也看到了這一幕,沉默而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