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么呢”范閑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干的雙唇被雨水泡的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家伙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閑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里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緊范閑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只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還是在畏懼什么,便在這滿天風雨里,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的心,范閑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里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里握緊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閑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么,最想看見什么。
是誠王府里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里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里的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里那個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兒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里聽了無數次的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的,老人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愿。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只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丑陋與骯臟,投身于丑陋與骯臟,然后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的心情會快活”
這是陳園里的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閑問了一句話“箱子”
范閑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后的疑問,所以在最后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范閑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里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