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并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后宮去的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里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閑微微瞇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系異常復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于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并且控制住了她。
范閑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范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后說道“妹妹倒也不怎么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閑重生以后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涌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尸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閑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的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里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并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閑,并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后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