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閑是一個沒什么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閑跟著自己。范閑趕緊去拿那根拐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的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閑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拐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閑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閑獲勝。
—————————————————————
沿著長長的宮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后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閑的身后,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閑心里明白這是要去哪里,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并沒有說什么。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里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閑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干凈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于嘆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臺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臺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后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于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尸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閑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自然不好開口,但余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并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幾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桿,語氣里并沒有什么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閑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舍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閑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閑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并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閑強行直著脖子,倔犟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更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