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門外,范閑將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哐當一聲,茶杯準確無比擱在了案幾上另一只茶杯之上,兩杯相疊,并無多少殘茶溢出。茶杯壓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個很尋常隨意的小動作。
他下了樓梯與洪竹輕聲說了幾句什么,兩個人便離開了小樓,沿著寒氣十足的宮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閑離開皇宮之后,洪竹繞過太極殿,穿了石彎門,去御書房覆命。一路上與見著的宮女開著玩笑,與小太監們說鬧幾句,說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監宮女心中也有些訝異,心想洪竹小公公自從在陛下身邊之后,身份地位上去了,連帶著心性也沉穩狠厲了幾分,今天卻是出了什么事,讓他樂成了這樣?
眼瞧著御書房就在不遠處,洪竹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表現的有些過頭,趕緊住了腳,從道旁山石中抓了兩捧雪,往臉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將面部發熱的肌膚冰涼下去,這才放下心來,輕咳了兩聲,學起了宮中太監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著一張臉,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皇帝此時正與舒大學士在爭論什么,聲音極高,這位舒大學士也真是膽子大,當著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讓,只隱約聽著是什么河道,挪款,戶部之事。
洪竹豎著耳朵,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心里卻清楚能讓舒大學士壯著膽子和陛下頂牛,究竟是為了何事。
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時,門下中書省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擬好了章程,只等戶部籌好銀兩,便組織各地州縣,廣征民夫,修葺河道。但沒料到戶部最后硬是拿不出來這么多銀子,缺口太大,嚴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時辰。于是乎范尚書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著,怎么著那位尚書大人也要自請辭官才是。
慶國正值盛世,國庫卻不能拿出足夠多的銀子!門下中書問戶部,戶部卻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宮中調用了。但宮中用項一向是從內庫出……難道內庫如今已經頹敗到如此境地?內庫之事,牽連著長公主,牽連著皇族的顏面,而且最近監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頭直指內庫,在這當兒上,朝堂上的大臣們也不好當面詢問皇帝。
于是乎,才有了舒大學士入宮之行,看來這君臣二人的交流并不怎么平和。
皇帝咳了一聲,隱約說到,范閑,江南,等幾個模模糊糊的詞語。舒大學士的臉色終于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閑下江南后,能夠將慶國的財政問題解決掉。
老學士降了聲音,面上卻是憂色難去:“怕時間來不及,明年若再發大水,怎么辦?江南事雜,范提司縱使才干過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時間,就算明年上天眷顧,可后年呢?”
皇帝笑了起來,安慰舒蕪說道:“范閑過幾天就動身了,應該來得及。”
舒蕪應了聲,便笑瞇瞇退出了御書房。其實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怎么可能僅僅因為范閑這么個小年輕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擔心?
更何況舒學士爭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這些東西。他身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個表態,內庫那邊,到底怎么辦,而更關鍵的是,在那兩個傳言相繼出來之后,朝廷或者說宮城之中,對于范閑,到底是準備怎么處置?
皇家玩神秘主義,對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里的官員系統卻受不了這個,人心惶惶,總要求個準信。皇帝既然明說了范閑離開京都的日期,一來是宣布了內庫治理一定會開始,而且會很強硬的開始,二來就是通過舒蕪告訴朝中的官員們,范閑的身份之類暫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謀逆葉家的余孽,還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離開了京都,你們就別瞎猜了,讓事情淡了!
……
……
“洪竹啊。”皇帝忽然從沉思之中醒了過來,問道:“先前他有什么反應?”
洪竹一怔,趕緊低聲應道:“范提司目中隱有淚光,面露解脫之色……曾在樓中大笑三聲,卻是不知為何。”他小小年紀,就能親隨皇帝身邊,自然機靈處比一般人要強上三分,當然知道陛下口中的他,就是剛出宮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開之后才好無牽掛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話,卻被皇上接下來的話嚇的不輕。
“下月起,你去皇后身邊侍候著吧。”皇帝摩挲著掌心的一塊靜心玉,很隨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