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因為那些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的緣故,雖然這也讓他的心里稍微黯了一下。這種大震駭來自于葉流云的話語,那話語里似乎隱約透露出……自己入宅殺人的細節,對方清楚知曉。
范閑盯著葉流云的眼睛,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已經學會了四顧劍,那便慘了……這是范閑的秘密之一,一旦被京都陛下知曉,整個監察院都會因為影子與懸空廟的事情被踩倒在地。
對方完全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自己,但是看葉流云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細節。
可是為什么葉流云諸事不提,卻偏偏要提那個毫無輕重的袁夢?
范閑眼中閃過一道厲光,馬上回復平靜,放棄了殺人滅口的念頭——今日之狀況較諸往時不同,往日自己為刀,世人為魚肉,今日卻是自己在砧板之上垂死掙扎,想殺死面前這個竹笠客,在五竹叔養傷期間,基本上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范閑一拍桌面,大怒吼道:“成大事不拘小節!若不雷霆一擊,仍讓江南若往年一般,明家要害死多少人?那些海盜還要殺死多少人?國庫的虧空你給我填回來?”
不等葉流云回話,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過去,極為大膽無禮地戮著葉流云的鼻子,罵道:“還有那個君山會?難道比我干凈,你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好意思放低身段給他們做事,您是我朝宗師,不站在我這邊,憑什么站在那邊?”
最后一句話巧妙一轉,直指人心。
葉流云眉頭微皺,緩緩說道:“君山會,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閑嘲笑道:“我當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可是終究還是個人,總是需要享受的,行于天下?浪跡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曬雨淋著,哪里有半點瀟灑感覺?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應著,服侍著,崇拜著……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個天下都供奉著您,除了那個君山會,還有誰能做到?”
葉流云微笑望著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如此簡單地瞧出自己與君山會的關系。
事情本來就是這般簡單,苦荷有北齊供奉,四顧劍有東夷城供奉,皇宮里那位自然由慶國供奉,可是堂堂葉流云呢?行于天下不歸家,吹海上的風,撫東山的松,渡江游湖,所有的這些,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應的。
大宗師也要吃飯,也要住客棧,尤其是這種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歡一應俗套的馬屁,愿意住在幽靜的園子中,和一些隱于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園子是要錢的,進山訪友也是需要盤纏的,旅行,環游世界,其實是最奢侈的一種人生。
總不能讓堂堂大宗師去當車匪路霸。
范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冷笑著說道:“可是您的孝子賢孫與君山會的關系就沒這么簡單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撈人,可不是那么簡單。君山會為您保著這雙娘們兒一般的手,難道您就打算用這雙手為君山會把天穹撐著?”
說話間,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葉流云扶在桌旁的那雙手上。
那雙手有若白玉,沒有一絲皺紋,渾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從不見陽光,只知深閨繡花鳥的姑娘家雙手。
這是許多年前,葉輕眉推五竹入慶國京都,五竹與葉流云第一場大戰后,葉流云棄劍而散手大成的跡像,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葉流云聽著范閑將自己的雙手形容成娘們兒,靜若秋水的雙眸漸有沸騰之意。
……
……
談判的關鍵在于掌握對方的情緒,哪怕對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宗師,所以范閑初一發現葉流云心中真正的怒意將要勃發時,馬上將話風一轉,緩緩說道:“黑騎動手的時間,應該還有一會兒……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園子里的孝子賢孫……是不是應該把周先生給我了?”
葉流云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著一個無知的黃口小兒:“這時候又愿意接受我的條件?”
范閑微低眼簾,心里卻是咯登一聲,他本來想著,葉流云既然不怕辛苦提溜著君山會的帳房先生到了抱月樓,當然是打著用周先生換君山會里葉家后人的打算。
難道,對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接受被人脅迫下的……任何條件。”
他抬起頭來,寧靜的雙眸很有誠意地看著葉流云那張古拙的面容:“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愿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達成某種協議。”
葉流云聽到此時,終于有些動容了,嘆息著說道:“果然無恥……”
范閑微笑道:“您以武力脅迫人,我以人命脅迫人,若說無恥,其實差不了太多。”
葉流云緩緩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