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取出那張薄薄的信紙,看看自己的二兒子在臨死之際,究竟想告訴自己什么。
信紙上是兩行無比潦草的字,筆墨帶枯絲,顯見是倉促而成,然而轉折有力,如刀劍直刺紙背,滿是憤怒不甘之意。
慶帝拋向朝廷里的第一塊磨刀石,三皇子李承澤,在最后的遺書里對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吶喊著與太子相近的意思,只是用字卻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后處的那四個字。
“鰥!寡!孤!獨!”
老而無妻是為鰥,君臨天下無一人親近是為寡,喪母獨存是為孤,老而無子……是為獨!
大東山延綿京都一役,慶國皇帝連破天下兩位大宗師,誘出清除皇室內與軍中的不安份因子,挑出朝廷中的陰賊,一舉奠定了日后統一天下的偉大功業,這構織了數十年的大局面一朝成為現實,毫無疑問是慶帝此生最光彩的時光。
然而,皇后死了,當年的那個女人早就死了,太后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為他付出了青春年華的長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的一個,孤家寡人一個。
慶帝冷漠地看著這封信,手指微顫,信紙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的粉末,從他的指間滑落,被東宮門口的秋風一吹,四處卷散,有如一場凄清的雪。
他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隱痛,眉頭皺的極緊,兩個兒子臨死前的話語,深深地刺入這位君王的心里,中年人鬢上的白發愈發地深了,眼光漸漸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濕意,然而他的身軀還是那樣挺拔,堅強的紋絲不動。
……
……
東宮的門再次緊緊關閉起來,沒有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廢太子李承乾最后的時光必然將在這座冷清的宮殿中度過,只是不知何時,皇宮的鐘聲再次響起,或者是不屑響起,只是冷漠無情地看著他的死亡。
皇帝驅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范閑一個相陪,沉默地向著深夜的后宮深處行去,一路經過辰廊,經過冷宮,經過那些蔓蔓荒草,再次來到許久沒有人到來的小樓前方。
父子二人沒有登樓,沒有去看那樓中的畫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樓數眼,然而便毅然決然地轉身而走,沿著秋草之徑,往無人處去。
范閑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三步處,內心深處一片沉重,不需要偽飾,是實實在在的沉重。隱隱約約,他能猜測到皇帝陛下此時的心情,接連這么多親人死去,雖然這些親人是他必須除掉的敵人……可是血肉之情,沒有人能夠擺脫。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間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何必在這世俗內掙扎奮斗?
接連的死亡,讓范閑的心情都壓抑起來,更何況是皇帝,再怎么說,這位面容有些疲憊的中年人,他終究是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位丈夫,一位兒子。
二人站在沒膝的荒草之中,保持著默契的沉默,看著夜里幽靜的皇宮。皇帝沒有開口說話,范閑自然更加不敢開口,只是謹慎地注意著他側面的表情。
皇帝沉默許久,始終沒有開口,他此時心里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但是范閑只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