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圣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里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范閑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的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檐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的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范閑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的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于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范閑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里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于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制做戰,他沒有絲毫放松的余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的,當然沒有人愿意照看你的生意。”
范閑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愿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范閑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后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松功課,而且澹州城的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的機會,只是拼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尸,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范閑這兩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里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仆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閑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卜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范閑從身上臃腫的皮襖里掏出一根蘿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卜,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卜,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卜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卜絲的時候,范閑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范閑手中的刀和那根蘿卜,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么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卜絲兒,若范閑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沖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么來,只是好奇范閑這個無聊的舉動。范閑低著頭,嘆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卜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卜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的怎么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范閑的心里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范閑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后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范閑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么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里,說箱子的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后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