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臣進了潼關,沿途士民皆傳,說官家真龍天子,借的堯山山神之力,待婁室進發至山下,然后官家傾堯山之力而下,使金軍數萬之眾一時崩殂……”
趙玖忽然不笑了。
“臣知道,這些事情都是以訛傳訛。”許景衡也不笑了。“但臣以為,官家此番大勝,雖慘勝,卻使皇宋再無垂危之態,并不比光武立業來的差;臨陣與婁室對箭,雖不中,其勇氣亦足以讓天下人再不懼金人鐵馬,此正所謂天子之弓矢;而臨危之時,以天子至尊之身下山力挽狂瀾,也足可自比泰山,行泰山壓頂之勢了!那么此戰之后,敢問官家,朝廷之內,大宋疆域之中,你要做的事情,誰又能真正阻攔呢?區區一個襲爵封賞,還只是開國公,都省便是不許,便無效了嗎?”
趙玖干笑了一聲。
而接下來,許景衡果然正色拱手相對:“但臣只要在都省一日,就是一日不許!因為這不合制度!而且是后患無窮的亂命!此例一開,大宋百余年并無差錯的爵位制度便要一朝廢棄。”
趙玖再度干笑了一下:“許相公且等等。”
許景衡拱手示意,便肅立在旁。
而趙玖揭開幾案上的紗布,卻是肅然打開最新一本名錄,然后親自動筆,仔仔細細將御營后軍都統制楊惟忠、御營中軍統制官翟興二人的姓名補上,卻并未著急合起,儼然是要等墨跡干涸。
就在許景衡以為趙玖要說話的時候,這位官家卻又取來兩張白紙,將剛才所書兩個名字重新寫了一遍,卻干脆帶著墨跡未干的兩張白紙直接起身,并朝身側楊沂中示意。
楊沂中先行開路,趙官家緊隨其后,身后宇文虛中等人情知是何去處,自然都肅然隨從,便是許景衡也被宇文虛中推了一下,隨官家一行人突兀動身。
而未待許久,下午時分,他們便來到距離軍營后門其實并不遠的一處山腰平臺上的工地……之前數萬民夫在此,又不缺材料,木質建筑早就成型,此時只是正在給建筑上漆,并有木工雕刻不停罷了。
到了此地,唯一帶有疑惑的許景衡也很快釋然起來——這是一棟神廟,跟淮上八公山那棟水神廟相差無幾。而很快,趙官家的言語也驗證了這一點。
“此人喚做侯丹,淮上張永珍的同鄉、同袍、舊識,那日便是他斬了婁室,隨后戰死,所以朕封他做了堯山山神。”步入殿中,趙玖指著正中尚未完成的神像緩緩言道。
“此功可當此享。”許相公當即頷首。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卻臉上帶傷的軍中佐吏上前,拱手行禮問安,卻是嶺南口音,而趙玖并未在意,只是將帶來的兩張白紙遞上:“交予工匠,朕與許相公要單獨聊一聊……”
那臉上有傷的廣南佐吏即刻俯首離去,宇文虛中等人面面相覷,也只能后退,一時殿內走的干干凈凈,只剩君臣二人。
但此時,說要聊聊的趙玖卻并未直接開口,而是兀自轉入神像之后。原來,神像之后,另有深邃空間。唯獨里面開了天井,光線充沛,故此踱步跟上許相公看的清楚,而也正是因為看的清楚,這位都省相公甫一轉過來,便當即怔在原地,且失語失態。
無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萬,俱為木牌,上書軍職、姓名而已。
“許相公應該知道,朕素來不喜歡祭祀。”趙玖此時方才發聲。“但這些日子卻往此處來了不知道多少次……淮上的時候,士卒多少倉促匯集,許多人死便死了,也無姓名留下;如今這堯山之下,因為西軍按籍貫成軍,御營軍也早已經造冊,方才知道許多姓名,但還是不足……所以啊,朕想著,真有一日直搗黃龍了,何妨在哪處顯眼的地方,立個大大的碑記?”
許相公廢了極大的力氣,方才回過神來,然后未免低聲相對:“官家所言自有道理,但這關李世輔承襲開國公何事?”
“自然有關系。”趙玖負手失笑道。“許相公,朕不能忘了這些人……”
“這是自然!”
“朕常常問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拼了命似的保住了這個江山是為了誰?趙氏?可趙氏都在北面,只剩朕一人而已,朕若圖一家一姓的享受,不如跑到東南茍且,了斷余生。不管你信不信,即便是潘貴妃有了身孕,可朕做了那么多事,圖的去還是眼前身后許多人……”
“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