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點了點頭,繼而搖了搖頭:“示敵以弱是必須的,防止驚擾黃佐也是必然,但末將之所以一直引而不發到今日,更多的是為了不耽誤春耕……”
“什么?”張浚再度愕然與荒唐起來。
不過這一次,他在感覺到對方言語荒誕到了某種極致之余,卻又有了一絲心虛氣短之意。
話說,張浚此番離京,乃是因為多處地方官彈劾岳飛,引發政潮。而這些彈劾與反對的理由中,本質上,也是最大的一個問題,卻是岳飛用兵延誤,耽擱了春耕……這是一個為公為私都極為致命的議題,也是張浚在岳飛身前如此理直氣壯,繼二連三當沖呵斥一個帥臣的道德底氣所在。
而在剛剛,張浚已然知道岳飛改沒有極速進軍,是因為軍事上確實有巨大風險,心里其實已經沒有埋怨。扯到現在,根本就是沒話找話,讓自己不必太尷尬而已。
然而,現在對方居然又告訴他,他遲遲不進軍除了軍事需求的必然,居然還有不想耽誤春耕的緣故。
這算什么?
“不瞞樞相。”
天氣晴朗,湖畔草長鶯飛,碧波沁人,而岳飛瞥了一眼這滿目春景后方才繼續解釋道。“黃佐那邊,末將在今年年初便已經有了把握,只從軍事而言,本可在年初即刻用兵,了結此戰的。但江南春日來的極快,也就是那時,從湖南各地開始,這洞庭湖周邊便開始陸續春耕了,官府轄地內在春耕,叛軍占領的地方也在春耕,而且因為叛軍均貧富、分田地的緣故,湖南湖西各處,春耕的規模與面積似乎比官府轄地還要興盛幾分……這是亂中難得的景象。”
張浚立在馬上,自湖上轉向身后,此時這位帝國樞相方才第一次注意到湖邊稼穡豐茂,水田疊疊,一望無際,雖然因為經行大軍無人出來打理,但春雨之后,卻是天然一片盛景。
而再細細瞧去,只見御營前軍部眾也明顯在小心行軍,所有人都沿湖畔、田埂行軍,并無人敢踩踏青苗,也是愈發震動。
“其實,末將如何不曉得周圍官府長吏們的難處?叛亂延續半載,人口逃逸、拋荒嚴重,數萬大軍在此盤踞,更是讓當地供給艱難,地方長官長吏們有怨氣是正常的。唯獨末將以為,湖北官府轄地的百姓是百姓,湖南湖西叛軍轄地的百姓也遲早還是大宋百姓,北面官府轄地的春耕不可耽誤,南面叛軍境內的春耕也不該耽誤。”
岳飛今日言語不停,竟勝過數日來與張浚言語的總和了,可見他心中對那些彈劾、指責總還是有些郁郁的。
“末將若彼時用兵,大概中樞與地方上的官吏,外加湖北百姓都會高興,但湖南湖西百姓又該如何?他們真敢在兩軍交戰時出來插秧?屆時末將扔下此處,拿了軍功走人,誰又來管他們將來淪為雇工、乃至于繼續去做湖匪呢?所以末將才稍作拖延,決心等到春耕插秧之后,再搶在春汛水漲之前,以作結果,卻不料樞相已然南下……此事,還望樞相海涵。”
張浚在馬上面紅耳赤,幾度想下來握住此人雙手,稱贊對方‘國之棟梁’、‘有此帥臣實乃天子之福、國家之幸’,但其人想到之前馬伸、席益二人的言之鑿鑿,想到自己數次凜然指斥身前之人,卻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又哪里能去做這般姿態呢?
部隊進發不停,這日晚間,前軍來報,有人從沅江城內逃出,說是楊幺已經進入了沅江縣城,而且要求鐘相父子隨他一起乘船入湖暫避一二,卻遭拒絕。
但是,這個情報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此時,即便是楊幺與鐘相父子出城也只會被拼命追上隔絕城池與洞庭湖的宋軍給截住。
且說,岳飛從一開始便知道,挨著湖的水寨與不挨著湖的城池,對于叛軍而言是生死兩條路,通著大湖的水寨才是官軍最畏懼的東西,城池反而是官軍隨時可以奪走的囊中之物;而且他還知道,楊幺與鐘相父子這兩組領袖,對于叛軍而言也是生死兩條,楊幺才是在叛亂中脫穎而出的真正領袖,后者只是精神領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