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鼎繼續搖頭不止:“想孟鉞那廝無能了半輩子,素來只是附庸風雅,卻居然寫出了一本返璞歸真的筆記來,為父與他是多年的開封府同僚,如今難得被求得身前,總不好絕了他的路,這本《東京夢華錄》還是要替他獻上去的,只是感慨官家的節儉罷了。”
“孟世叔是宰相族人,當日在開封府中可比爹爹闊綽的多了,蔡河來得,樊樓也去得,若非靖康之變,怕是要一輩子醉死在這夢里的。”趙汾也算是看出來了,今日父親是難得被那本《東京夢華錄》給觸動了心思,再加上他實在是不喜歡吃羊頭,所以倒樂意在這里陪親父多聊幾句。“但也正是如此,忽遭逢靖康之變,并隨宗族逃亡揚州,所謂逢離亂之世、經兵禍之害,一時避地東南,然后思慕起汴京繁華,情至深處,方才能返璞歸真,寫出這本書來。”
“你能說出這番話,可見也是長大了,依我說,倒也不必急于科考,先鉆研幾年原學就行,期間也正好為你尋一門親事。”趙鼎聞言難得捻須釋然。“正方便替為父打理家中事務。”
“都是前幾年耽誤的……”正在看顧幾個小兒女的趙夫人忽然插嘴。
“說起官家節儉……”趙汾見到自家母親插嘴,便趕緊對自家父親再笑。“之前一陣子鬧追奪濫恩濫蔭的時候,流言四起,太學中也有許多個荒唐言語,說是官家其實在明道宮便被妖人奪了心智,否則只是昔日康王府中生活,也不至于如此節儉!”
“閉嘴!”這不是什么特別嚴肅的流言,而且流傳極廣,所以等兒子一氣說完,趙鼎方才不慌不忙以作呵斥。“官家墜井失憶的事情,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何必傳此荒謬不堪之論?況且,官家節儉絕非那么簡單,你想一想便知道,昔日宮中光一年肉食便要一萬只羊,那其中耗費到底有多少?而官家省下這些,甚至自掘魚塘、喂養雞鴨,以自供肉食,又使潘貴妃親自率宮女養蠶,雖說是裝模作樣,但也足以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了!”
“官家確實簡樸。”趙汾趕緊稍作肅容以為應對,但馬上,他就又低聲繼續相對。“聽說后來,官家還是將舊日事情慢慢記起來了?”
“大約是吧。”趙鼎也嘆了口氣。“所以為父才有之前疑惑……為何官家不曾入夢?”
“為何呢?”
“或許是另有他夢吧?”趙鼎微微搖頭。“之前官家曾當眾說過自己心跡……欲效魏武吞遼東而后揮鞭東海;欲全九州而立碑刻錄功臣;欲使天下小康而焚表于明道宮。”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三件事其實只是說一件。”趙汾隨口應聲。“只是要臥薪嘗膽,然后滅金一統而已。”
“不錯,官家正是此意。”稍微恢復了心態的趙鼎一面做答,一面終于撈起羊肉羹去蘸醬料,但不知為何,原本極為期待的美食只是吃了兩口,便無興致,于是再度放下筷子,只是望著周圍盛景以作感慨。“其實,當日后唐明宗不過數年不動兵戈,便可稱小康,《晉書》也有云,‘山陵既固,中夏小康’……若是不求北伐,與金人議和,只此河南大半壁江山,以如今官家之簡樸,另有眾正盈朝之態,冗官冗軍又除,稍作運營,數年內也足可稱小康之世了。”
“恕兒子直言不諱,官家不許的,二十萬御營軍也不許的,便是兩河流民也不許的。”這次反而輪到趙汾搖頭了。“爹爹,我雖名一個汾字,卻自幼長在汴京,所以倒也罷了,你卻是在河東老家長大,難道心中不記掛?為何反而有此言語?”
“為父當然記掛。”趙鼎愈發黯然。“但正是因為為父是河東人,才好這般說……為父之前在淮南許久,早就察覺南方人心,只把北面用兵當做負擔……而且,南方百姓確實辛苦。”
“可無論如何,官家都是不許的。”趙汾趕緊再勸。“爹爹若說這種話,怕是要違逆了官家的。”
趙鼎再度搖頭:“這個道理為父自然是懂的,但為父不說,這些河南人、江南人自然會尋其他人來說……為父居其中,是能感覺到下面多數官吏百姓,都是不想打仗的。”
“但下面還是違逆不了官家。”趙汾倒是不以為然。“官家自握兵權,心腹遍于朝野……便是爹爹不也算是官家心腹?而且二圣在北,北伐更是大義所在。如此局勢下,敢說個和的,怕不是要學劉光世、杜充了。”
趙鼎緩緩搖頭:“你此番言語,大略是對的……但唯獨一件事情,那就是官家北伐絕非是為了二圣。”
“此事誰不知道?”日頭漸漸西沉,趙汾端著一碗羊肉面再三笑對道。“若金人真把二圣送回,說不得官家反要頭疼,兒子只是說口上大義……只此一語,足可讓天下士大夫無言以對,只能闔力北伐!何況官家手中提領御營大軍與諸多朝臣?”